“袁先生?”旁邊似乎有人聽說過這個名字,“洛水書院最精通歷法的那位大儒?曾經繪了《青天圖》的那位?好像空桑北葛氏都請他當過客卿。你居然見過袁先生。”
見有人知道,盧道長微微頷首。
“就是那位袁先生,”他笑道,“其實我講的這,全是從袁先生前些天寫的《說清日》上讀來的,拾袁先生牙慧罷了。”略一點顯,他話鋒就又轉了回來,“這清洲之日被太乙改了後,清洲內瘴霧流動與以往截然不同,清洲曠野中許多走荒的人,因反常的物候,走錯了路,生生就葬身在瘴霧裡了。我們湧洲的情況稍微好一些,但也有不少走荒的隊伍因此迷失道路,遇到了濃瘴……我們前幾天不就遇到一支走荒隊的殘骸嗎?”
“怪不得騾老這些天都慎之又慎。”
旁邊的人恍然大悟。
韓二憤道:“那這太乙宗也太過分了吧!他們的小師祖闖了這麽潑天大禍,他們居然還護著……黑白不分,是非混淆到這地步,算哪門仙門第一啊!死的行荒人就不是人麽?”
“太乙宗霸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盧道長說,“你們難道忘了,三千年前,他們掌門為了件小事,直接和空桑開戰了嗎?早先我就覺得,戾氣如此重,可不是仙門該有的。”
“可我聽說,空桑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旁邊的人插口,“山海閣發的檄文不是說,空桑的太虞氏因為少族長犯城戒被殺,所以私改鱬城天軌嗎?有個叫什麽‘舟子顏’的天才,好端端地就被逼死了。私改天軌的事,空桑做得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吧?我聽說之前風花谷和空桑起爭端,湧洲幾個城池就突然大旱了。”
“空桑不是好東西,太乙的仇師祖就是好東西嗎?”盧道長嗤笑,“空桑就算私改,那也不過只是改了一城一池的日月,有仙門加以製衡,不會出格到哪去……頂多泄泄私憤。而那位仇師祖要是想,就能讓清洲一洲永夜無光,卻無人能製止。試問,哪個更可怕?”
插口的人無話反駁,見騾老爹擱下樹枝,便轉而問起這位老釋公。
“騾老爹,走湧洲這荒道的人裡,您算長者,您怎麽看?”
“俺?”騾老爹提著破鑼站起來,“啥天軌金烏的,俺也不懂,俺就知道今年的日頭變了,風也變了,走不好,咱們所有人都得進墳頭。”
說著,他重重哼了一聲。
“瞎折騰。”
見經驗豐富的老釋公這麽說,插口的人不說話了,擔憂著接下來的行程,隱隱的也有幾分怨懟起那沒事折騰出事的太乙小師祖起來。
“行了行了,”騾老爹用力敲響鑼鼓,扯著嗓門喊起來,“動彈起來嘍!開道嘍!開道嘍!”
護荒的修士散去,各做準備了。
騾老爹敲了三遍鑼,放下棒槌後,回頭不忘對韓二交代了一句,等今天動身走荒後,記得照看點這些天新加進走荒隊的人,特別是那小兩口——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跟心上人私奔。
這種大小姐和窮小子,沒有走過荒,最容易掉隊,一掉隊就容易出事。
韓二習慣了騾老爹真把走荒隊當成一個大家庭,整天操心來操心去,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過,韓二隔老遠瞅了眼那私奔的小兩口後,就覺得騾老爹是在瞎操心了。
——那冷冰冰的窮小子明顯把自己相好的照顧得不錯。
…………………………
曠野上回蕩著騾老爹的呦呵,人馬聲囂,車隊亹亹向前。
仇薄燈沒有待在車廂裡,而是坐在駕車的師巫洛旁邊,撚著一根細蔓草,興致勃勃地試圖編點什麽玩意出來,就像所有逃出樊籠的大小姐,見到野花野草都覺得欣喜。折騰了半天,什麽也沒搞出來。
瞎折騰。
仇薄燈松開手,任由那根蔓草跌落在風塵裡……不去聽,不去看,不記得,不後悔……他可以永遠都不記得,永遠都不知道……
“看。”
他笑,笑容明媚,不見陰霾。
“白露。”
師巫洛遮住他的眼睛,攬住他。
黑衫擋住所有刺目的天光,仇薄燈安靜下來。許久,他死死環住師巫洛勁瘦的腰,如溺亡的孤魂,用盡全力抓住唯一的浮木。
阿洛。
他在心底輕輕地喊。
師巫洛收緊手臂,把他藏進懷裡。
第92章 心悅君兮
日輪遠遠墜在山脊上, 天光穿過沉厚稠密的霧,丘原蒙在一片青白的冷色裡, 人也好,草木也好,都仿佛裹了一層白霜。
寒意無處不在。
師巫洛的目光筆直地落在遠處的前方,面頰的線條繃緊如刀鋒。他握住韁繩的手因竭盡全力地克制而微微顫抖,然而擁抱仇薄燈的手卻堅如磐石,哪怕天塌地陷鴻宇毀滅,也不會改變。
他用黑衫將消瘦的少年整個地裹住, 整個地藏起來,整個地隔絕在秋霜之外。
馬車亹亹前行。
仇薄燈縮在師巫洛懷裡,任由熟悉的清凌凌的草木藥味籠罩自己,在昏暗中聽外面車轂中軸木轉動的咯吱聲, 輞輪碾過枯草與雜石的軲轆聲,碎石從木輻上掉落的劈啪聲……一輪複一輪, 碾過時與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