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朝城的罪。
弱小無用,天真愚昧。
如果它們當年能將神君挽留在朝城,神君是不是就不會戰死?如果它們不要那麽軟弱,隻知倚靠蔭蔽自顧己身,兩耳不聞天下事,是不是就不會一直到近百年後才知道神君已死?
不敢同戰,不能收骨。
空蒙恩庇,無一還償。
神君怎麽就庇佑了它們這樣的廢物?它們這樣的廢物,到底又是哪裡來的顏面苟活在世上?
一代複一代,愧疚砭入肌骨和魂魄,神君一日不歸,朝城一夜不得安眠。
可等到神君穿過迷霧歸來,蜉靈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年歲最小的赤狸難以抑製地嚎啕如嬰孩。
——朝城的神君,您的白衣怎麽就被血染紅啦?
當初言笑晏晏的雲中仙,您怎麽就哭了?
“朝生夕死,猶有一晝。夕生朝死,猶有一夜……”蜉靈們手拉手,忽拜忽起,繞石台輕盈起舞,他們足尖虛虛點過的地方,泛起一圈又一圈幽熒的漣漪,開成一朵又一朵虛妄之花,紛紛揚揚,落在少年身上,悄無聲息地沒進他的身體。
每一朵幽熒之花開出,便有一分潛藏在朝城地底的氣機被引出,回到它原本的主人身上。
拜的是恩。
是神君憐我卑苦,是神君賜我與城,是神君贈我淨土,是千年萬年朝城精靈山怪得以無憂無慮的恩。
以朝城一瓢薄水,還神君浩海深恩。
“以晝贈君,紅日不墜。以夜贈君,清風不催……”
地底白玉圭漸升漸高,最後自丹華樹中空的木心中飛出,懸卦在虛空中,若一輪皎潔的月亮照在終於重逢的神君身上。
………………………………
自西向東,自東向西,自南向北,光同時在南北子午東西寅卯上奔流而過,所過之處,所有燈一起亮了起來,各色各樣的光從四面八方匯聚到一起,最後衝上天空,化作一輪照亮虛世的明月。
月涼如水,流過仇薄燈的脊背。
他趴在靠窗的木桌上,壓著一本《山海志怪》,安安靜靜地睡著,扣在書脊上的右手冷白如雪,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見。師巫洛環著他,始終將哀魂的悲哭阻擋在外,一直到明月升起,才松開手,以指尖抹去書脊上的燙金刻字,換成了另一本美好幸福的故事。
他收回手,望向窗外。
銀灰的眼眸一如冬日初雪。
雪下起來了。
虛世淅淅瀝瀝的殘余化為了紛紛揚揚的雪。
黑瘴在雪中消融,骷髏在雪中重生,倒塌的廣廈高樓拔地而起,龜裂的大道恢復成平整坦途。初雪將天空中的所有陰雲灰霾都洗淨了。雪中,窗外樹上新多了叨叨不休的鸚鵡,池塘邊多了許多輕飛慢回的蜉蝣,教室裡多了一個橫闊豎圓的胖子,一個舞文弄墨的浪蕩子……
師巫洛耐心仔細地重建虛世裡的一草一木。
抹掉所有陰霾,抹掉所有猙獰,要明媚燦爛,要溫暖無霜,要熱熱鬧鬧,要人人都愛他。
要送給他一個繁星漫天的世界。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仇薄燈戴著那一張巫儺面具,走過大山大河,如果遇到什麽凶險,他會把面具摘下來,放進袖子裡。師巫洛問他為什麽。他說,這人間的醜惡,我不想讓你看到。等我建好四極,定好經緯時歲,我送你一個清平美好的世界。
可沒有那個清平美好的世界。
那位要建四極定經緯的神君從雲中墜落了。
……………………
玉圭從空中落下,被一隻指節分明的手接住。
師巫洛將白玉圭放到仇薄燈掌心攏好,他起身,凝視仇薄燈沉靜的睡顏。雷霆止了,但堆積在石台邊的丹華花發出火霞般的光,在照亮仇薄燈臉龐的同時為他上了一份古豔嫣然的新妝。
霧凇淹沒了朝城中心的水洲,山水間的精怪或趴在地上,或趴在枝乾上,或趴在洲石上,陪著石台上的紅衣少年一起好夢……他的心上人在深愛中安眠,也將在深愛中醒來。
“山河愛你,滄水愛你,天地愛你。”
師巫洛脫下鮮紅的新衣,蓋在仇薄燈身上,又俯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個輕如初雪的吻。
“我以一生許你。”
許你無病無災,許你平安喜樂。
……
“欣兮我神,壽如青松。”
“欣兮我神,悅如白鳥。”
“欣兮我神,寧如靜山。”
“欣兮欣兮!吾神安康!”
凶野的巫族族人乘坐猙獸,高聲齊唱世世代代相傳的祝歌,破開起旋的凱風,悍然撞進湧洲千裡兵殺大陣的南門。
“放肆!”
守大陣南門的太淵莊長老又驚又怒。
驚的是巫族被困荒野瘴毒之地多年,今夜初出南疆,竟然還有這等駭人實力。怒的是東西南北四門,偏生自己這一門被挑中,率先攻破,如此一來,豈不是等於太淵莊是諸多門派中最弱的一個?
念及此處,太淵莊長老曹世清毫不猶豫,負三劍出陣。
他一震肩,左劍桃木出鞘,右劍青柏出鞘。
桃花一去十裡芳菲色,青柏一立百丈凜然風,刹那間,晦暗中劍意化象,浩浩蕩蕩殺向入陣的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