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在。”
“你去貢院裡打探一下,這小子姓甚名誰。想金榜題名?爺叫你名落孫山,灰溜溜卷包袱走人!”
“老奴這就去辦,您放心吧。”
小公子重重哼了一聲,余怒未消,轉頭見地面上鳥籠的拴鉤摔散了架,籠門半闔半敞,剛買的那隻虎皮大鸚鵡探頭探腦地伸出喙子來,急忙扯著公鴨嗓叫道:“哎,我的鸚哥兒要跑了,快給我逮住它——”
鸚鵡被他的叫聲一嚇,梗著脖子撲棱著翅膀直衝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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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在他的單人考室——號房裡咬著筆杆兒歎氣。
所謂號房,其實就跟牢房沒啥兩樣,長五尺,寬四尺,高八尺,整一火柴盒,躺直了腳都伸不開。
考生們只允許帶文具和燈具,每人配發三根蠟燭,一個個搜了身後進入號房,大鎖喀嚓一上,成龍成蛇就在這孤燈螢火方寸之間了。
但這還不是大問題,條件艱苦點算啥,不就是再高考一回麽,苦不苦,想想長征兩萬五,累不累,學學紅軍老前輩,讓蘇晏真正頭疼的卻是……八股文!
八股,這個在當代人看來根本是封建迂腐代名詞的東西,在當時的人眼裡,卻是千古聖賢的教誨結晶,升官發財的敲門磚頭。
四書五經翻來覆去就那麽幾頁,題目必須從裡面出,出題的大學士們可謂是絞盡腦汁,挖偏門、掏牆角,抽筋剝皮地截出一句半句來做考題。
就比如他筆下的這張卷子,題目就叫“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也。”
所幸他以前還算是個認真聽課的好學生,隱約還記得這一句貌似出於《孟子·盡心章》,貌似是孟子對楊子“為我”與墨子“兼愛”的不爽抨擊,貌似是體現了執中而變通的中庸思想。
但是問題是,這可不是當代議論文,有論點論據論證就可以自由發揮了,八股文的格式規定得比手銬腳鐐還要死。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後股、束股,其中前面幾個環節都是套話廢話,還規定了起首字眼;起股、中股、後股、束股才是正式議論。在這四股中,每股又都有兩股排比對偶的文字,也就是所謂的駢文,所以合稱八股。
天可憐見的,蘇晏連詩詞都對不工整,哪裡會寫什麽駢文,筆杆兒都快咬爛了,一個字也沒憋出來。
雖說他對自己的會考期待值並不高,但對於一個大學文科生來說,就這樣交白卷上去實在是丟臉啊!可恥啊!愧對師長啊!
痛定思痛之後,蘇晏靈光一閃,想出一個也不知是不是餿主意的主意來。
他決定用當代議論文的寫法寫這篇“賊道”,只要論點鮮明,論據確鑿,論證嚴密就好,適當地引用引用名人名言,用文言文體來寫,也就差不多了吧,要是擱高考卷子裡,指不定還是篇滿分文呢。
蘇晏心裡盤算著,洋洋灑灑地奮筆疾書起來,自我安慰道:好在咱練過幾年書法,寫字不成問題,把卷子填滿就好,其他的就不管了。只要站對立場,不犯政治錯誤,沒有寫出什麽驚世駭俗的顛覆封建統治的言論,應該不會被拉去砍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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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舉子蘇晏,表字清河……”
翰林院侍講學士兼詹士府少詹事劉韋議從一大疊考生的卷子中抽出一張,用指頭小心捏了遞過去:“就是這張。”
成勝笑眯眯地啜了口茶,“劉學士,咱家是粗人,鬥大的字兒識不得幾個,這舉子寫的文章嘛,還是應該您來評閱,看看夠不夠得上龍門的門檻兒。”
劉韋議掃了一眼,連個字影兒都沒看清楚,就隨手擱在桌邊,道:“此卷文辭拙劣,立意淺薄,乃是下下之卷。公公放心,下官一定會秉公處理,斷然不會將此等學業不精的士子錄為貢生。”
成勝滿意地點點頭,“劉學士辦事嚴謹,咱家當然放心,小爺還等著回話呢,咱家就先走一步了。”
劉韋議拱手道:“公公慢走。”看著成勝邁著鴨公步一搖一擺地出了門,才拂了拂衣袖,暗自歎了口氣。
雖說他是正四品少詹事、翰林院侍講學士,平日裡輔助太子學業,可是在成勝這個六品宦官面前卻要畢恭畢敬,不敢有半點怠慢。為什麽?人家是太子身邊的人,照顧東宮的飲食起居,陪伴太子玩樂,親近程度絕非他這個小小侍講能比得上。
當今天子厚愛儲君那是有目共睹的,若是這班內臣有事沒事地在太子耳邊說上幾句,太子又在皇帝面前不經意地一提,他不但烏紗不保,搞不好還要拖著一家老小流放戍邊。
區區一個舉子而已,犯不著為了他違抗太子的旨意,蘇晏啊蘇晏,要怪就怪你自己,龍門還沒躍進就得罪了太子爺,你這是咎由自取,可怨不得本官。劉韋議主意已定,執筆點了朱砂,準備將冊子上的名字劃去。
卻聽到窗外一聲高亢清亮的唱禮:“皇上駕臨貢院,眾臣接駕。”
畢竟是違規操作,心裡有愧呀,劉韋議手一抖,毛筆落在地上,在磚面上點出幾簇處子落紅似的豔痕來。
他扶了扶冠帽,眼角瞥見一襲明黃色的袍裾邁進房門,連忙行大禮跪拜,額頭扣著指尖道:“臣劉韋議叩見吾皇萬歲。”
景隆皇帝走進至公堂,負手笑道:“起來起來,這不是宮裡,旁邊又沒有言官,用不著這麽拘禮。”
劉韋議起身垂手而立,偷眼看到皇帝今兒個穿的是黃色盤領寬袖常服,前後及兩肩各鑲金織盤龍補子,頭戴雙龍搶珠翼善冠,眉目間神色舒朗,看起來心情不錯,肚裡便先吃了顆定心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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