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晏依然跪著:“有冤的不是臣,而是這匣中之物的主人。臣並非替自己,而是替人鳴冤!”他說完,開啟黑漆木匣,從中又拈出個更小的鐵匣打開,捧在雙掌,呈上頭頂。
皇帝原以為他要為小南院遇刺一事告狀,卻不想只是替人出頭,便示意藍喜下去看。
藍喜下了禦階走到蘇晏面前,往鐵匣裡定睛看去,認出是一截糊著血汙的斷舌,嚇了一跳,低聲責備:“如此血腥之物,怎能呈在禦前?!”
蘇晏揚聲說:“物雖血腥,卻是出自忠良之軀,若不宜示君,請示諸位大人。”
他也不等皇帝恩允,徑直起身走向兩側官員隊伍,將鐵匣戳到諸位公侯、尚書、內閣大學士的眼皮子底下,這下不少人變色掩鼻,甚至皺眉斥責。蘇晏卻不管不顧,一個一個戳過去,隻把這些養尊處優的大人們逼得連連後退。
藍喜回到皇帝身邊,稟道:“皇爺,是一截嚼爛的斷舌。”
皇帝斂眉,卻是等蘇晏把鐵匣向眾臣一一出(膈)示(應)完畢,方才問:“你所說的這位忠良是誰?”
“臣手中還有份狀紙,皇爺一看便知。不過,紙上也沾染了血腥,恐汙聖目,不若臣讀給皇爺聽?”
皇帝這下確定他要唱出大戲,心想不妨配合著演一演,看他能玩出什麽花樣,便說:“你讀,大聲點,讓諸卿也聽一聽。”
蘇晏從懷中掏出疊好的紙頁展開,只見血跡斑斑,幾乎蓋住大半文字,墨跡僅勉強能辨。
他開始字正腔圓地誦讀這篇認罪狀,但沒有讀抬頭,而是直接從正文開始。
認罪狀短短數百字,不僅將收受賄賂、結黨營私的所有指控全部認下,還為了將功折罪,檢舉揭發內閣首輔、吏部尚書李乘風,說都是受他指使,還說他仗著兩朝元老的身份,藐視天子,獨斷專權,將曾經查抄的信王家產中飽私囊,樁樁件件都是大罪。
兩側大臣們聽得臉色作變。脾氣火爆的李閣老更是勃然大怒,喝道:“一派胡言!誰人如此信口雌黃汙蔑老夫,竟還有臉稱之為忠良?!”
他年逾古稀,身子猶雄健,能與奉安侯在朝堂上比拚拳頭,此番三兩步衝到蘇晏面前,一把扯過認罪狀,看向畫押處。
但見一個血染的手印,淒惻地蓋在上面,卻沒有親筆簽字。
李乘風微怔,再看抬頭,赫然寫著“罪人卓岐供認如下”,不禁失聲道:“卓安行?如何會是他?!”
卓岐是他多年的門生,為人如何他自然心底有數,雖然性子優柔寡斷些,但卻不至於欺師滅道,莫非那條斷舌……
蘇晏看李乘風臉色驚愴,似已猜到幾分,於是萬般悲痛地說:“老師若是屈服酷刑,同意在這認罪狀上簽字畫押,又何至於在公堂之上被逼受辱,咬舌自盡!”
眾臣嘩然,交頭接耳。
皇帝沉著臉,眼中怒意蘊藏,將目光投向禦座西側的錦衣衛指揮使馮去惡:“卓岐一案,是你們錦衣衛與大理寺共同審理,緣何會致官員命喪公堂?”
馮去惡自見到匣中斷舌,心知不妙,臉色鬱晦地在思考對策,因他平日裡就一副陰沉模樣,旁人也看不出什麽端倪。被皇帝點名問罪,立即躬身抱拳:“回皇爺,那卓岐是自願認罪之後,羞愧難當,才畏罪自盡的。事發之時,大理寺卿余大人也在公堂上,皇爺不妨垂問。”
皇帝的目光瞥過來,大理寺卿余守庸隻得出列,拱手道:“馮大人所言屬實。”
這案子他和馮去惡是主審官,當初他沒能阻止馮去惡,兩人便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如今再怎麽硬著頭皮,也得統一口徑,咬死卓岐是畏罪自盡,否則他也難逃其咎。
“此事為何不報?”皇帝問。
馮去惡搶在余守庸之前回答:“因為那天是五月初四。次日便是端午節,臣等怕壞了皇爺過節的心情,故而想延後一日,等節後再報。結果次日東苑出了血案,錦衣衛要禦前守衛,又要搜查凶手,臣一時忙亂便忘記了此事。眼下葉郎中的案子已結,臣方才想起這事,正想向皇爺稟報來著,這姓蘇的就來闖早朝興師問罪了。臣自知忙中出錯,願領責罰,但逼死大臣這等莫須有的罪名,卻是萬萬不敢領受!”
他這麽解釋,倒也能自圓其說,皇帝沉吟不語。
馮去惡瞪視蘇晏,目露凶光:“蘇侍讀如何妄言卓祭酒是被逼而死,莫非你這個不在場的人,倒比我們這些在場的人更了解事情真相?”
蘇晏渾然無懼,針鋒相對道:“在場的人,無論是大理寺的,還是錦衣衛,於此事上都是利益共同體,彼此作證,能說明什麽真相?只怕把你們那些在場的手下全喊來,也統統都是這一句,‘馮大人所言屬實’。馮大人積威已久,又睚眥必報,他們唯恐得罪你,不實也得說實。”
余守庸聞言惱怒,對蘇晏橫眉道:“你這是在指訐本官替馮大人作偽證?區區從五品,也敢信口開河,若不嚴懲,以後人人都肆意以下犯上,冒瀆早朝,敢問天子威儀何在?朝廷綱紀何在?諸位大人的臉面又何在?”他轉頭對皇帝跪稟:“臣請陛下懲治這個一簧兩舌、妄言謬語的小人!”
皇帝尚未開口,蘇晏朝他逼近一步,微微冷笑:“既然我這個不在場的人沒有話語權,那就再請一位在場的證人來,如何?”
“你隨便請!”余守庸自忖當時在場的不是錦衣衛就是大理寺官員,沒人敢亂說話,被他拽來作證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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