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呼吸間的沉默,仿佛捱過了漫長的酷刑,沈柒緩緩解下繡春刀,將雙手與額頭抵在地面,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再抬臉時,他眼眶赤紅,面色煞白,連嘴唇也顫抖起來:“臣……想活下去。”
“那一夜,皇爺問臣,為何要出首馮去惡?臣說為國、為民,皇爺皆不認同。最後臣說,‘為了活下去’,皇爺覺得這才是真心話,於是給了臣一條向上走的路。
“如今,臣依然想活下去。
“求皇爺……指點活路!”最後四個字,他和著屈辱與血淚,從齒縫中擠出。
景隆帝知道那頭凶獸退縮了,低頭了,鐵鏈鎖不住的掙扎與咆哮,在此刻為了某個緣由而服軟。
他求生,卻不是因為怕死——皇帝隱隱生出了一絲明悟。
殿內一片寂靜。良久後,皇帝再次開口:“朕給你指一條殺機重重的活路,你敢不敢走?”
沈柒道:“臣,什麽路都敢走。”
“好。朕要你以今日出首寧王未遂之事為契機,暗中投入弈者的陣營,為其甘當奸細與棋子。朕要你不僅打入敵營最深處,獲取弈者的真實身份,更要摸清他們的全部力量,最後助朕將這股勢力連根拔起。如在刀叢上走.繩索,時時刻刻都有翻覆殺身之險——這樣的路,你敢不敢走?”
“臣敢。”
“將來有一日,你或將徹底叛出朝廷。到時沒有人會知道你身負的使命,一國臣民都會戳著你的脊梁骨,罵你是個逆賊——這樣的路,你敢不敢走?”
“臣敢。”
“你將眾叛親離,就連最親近之人都會對你心懷憎惡,視你如陌路人,而你為了大局不能對任何人吐露絲毫——這樣的路,你敢不敢走?”
“……”
“你怕了。沈柒,你不怕死,甚至不怕背負全天下罵名,可你怕一個人對你的誤解與疏離,他是誰?”
沈柒緊抿雙唇,像把守著一個比死亡更沉默的秘密。
景隆帝無聲地歎口氣,轉身走向禦座。
沈柒望著他赭黃龍袍上那條象征著至高皇權的真龍,忽然出聲:“臣……敢!”
“這是條九死一生的路。朕不想對你說什麽家國大義,社稷責任,因為你根本就不是這種人。”皇帝側身轉頭,回望他,“但朕可以把獎賞提前告訴你,並且金口玉言不會作廢,正如你辦妖僧案那次一樣。”
沈柒的心猝然跳亂了一拍,但旋即意識到,他想要的,皇帝永遠不會給他。
他也從未指望過誰的恩賜,他想要的,他自己爭。
景隆帝道:“此事若成,你便是我朝的第二個袁斌。”
“!!”
饒是不報指望,沈柒聞言仍是心中凜然一震!“第二個袁斌”,在任時高居錦衣衛指揮使兼五軍都督府總都督之位,風頭無兩;卸任後榮銜加身,帶俸閑住南京,逍遙林泉。這個獎賞的分量有多重,若丟在奉天門廣場上,相信大半個朝堂的臣子都要打頭破去爭搶。
“要人出多大的力,賣多久的命,就要拿出多重的籌碼,這個道理市井皆知。你也可當這是個交易——用你的一條狗命,與今後的榮華富貴、得以善終,來換取弈者勢力的覆滅,朕覺得還不算虧。”
沈柒翕動嘴唇,發出乾澀得可怕的聲音:“臣到時……是否能用這個獎賞,換一個人的自由?只需皇爺聽一聽他的心聲,尊重他的選擇。”
景隆帝笑了:“你說的那個人,本就是自由的。朕也同樣給給了他選擇,他選擇了治國的抱負,朕成全他。過一會兒,朕還會再給他一個選擇,你覺得他會選哪邊?”
……過一會兒?沈柒心有疑慮,難道皇爺會召蘇晏進宮,與他當面對質,逼問他們的關系麽?
景隆帝拍了兩下手掌,從殿門外走進來兩名禦前侍衛。
“沈柒,認一認這兩人,今夜他們將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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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獄的牢房內,蘇晏聽得驚心動魄,心頭駭浪不知翻滾了多少層。唯恐再次一去不回似的,他緊緊抓住了沈柒的手腕,脫口說道:“那夜皇爺密召我來,藏身槅扇門後所聽到的一切,卻原來都是你們做給我看的?”
沈柒搖頭:“不,當時我也不知景隆帝究竟想做什麽,又為何要我認準那兩個侍衛。直到他說出,要我將你灌醉了送去豫王府上,還派那兩人來押送與監視我辦事,我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
蘇晏想起,雨夜橋頭決裂的時候,沈柒向他坦白殺了那兩個禦前侍衛作為給弈者的投名狀,莫非並不是真相?
“那兩個侍衛……沒有死?”
“還活著,更名換姓去了騰驤衛。”沈柒道,“我當著餛飩攤老板的面對他們下手,一個胸口中刀,一個咽喉中筷,但其實都避開了要害,二人跌入東市旁的通惠河中,死不見屍。”
“難怪,之後褚淵帶人再怎麽反覆耙那段河道,也打撈不出屍體來。”
“這是景隆帝策劃好,讓我進入弈者陣營的第一步。之後,我與他私下見面不多,但通過機關筒傳給弈者的朝廷機密,都是經他首肯後的。那些機密有真、有假,還有的半真半假。他很會弈棋,知道什麽時候該進攻,什麽時候該舍棄一些己方利益,以麻痹對手。”
蘇晏心中百味雜陳,喃喃問:“你為嫁禍賀霖,殺了南京的守備嚴太監,也是皇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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