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賀霖握緊拳頭,神情悲憤,後槽牙咬得咯咯作響。景隆帝走過去,伸手按住了兒子的肩頭,是無聲而有力的安撫。朱賀霖逐漸平靜下來,恨然不語。
沈柒想起了那一天,同樣在這座院子,這棵桃樹下,他逼問蘇晏:皇帝私訪,你是在哪間屋子,如何接的駕?
蘇晏亦是說出了類似的令人心中生寒的話語:七郎,你說我的靈魂為什麽要來到這個世界,為什麽要遇上你們?是不是老天為了讓我認清自己軟弱的本性?倘若有一天,我能回去,這裡的一切是否就會恢復到它本來的模樣?
回去……莫非死亡於他而言,就真是回歸了家鄉?
沈柒一把握住蘇晏的手腕:“你說你有預感,再也回不去了!”
蘇晏苦笑:“我也知道可能性渺茫,並不抱回去的希望。但我至少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是整天提心吊膽你們之間誰又收拾了誰、誰又想殺誰,後半輩子永無寧日,對吧?”
我並不在意你在不在意。只是想告訴你,我對所有不能選擇自己的意願、只能被迫去接受的事情有多麽深惡痛絕。的確,我無法抵抗強大的力量,但至少可以決定自己的生死——如果連這個都不被允許,那就太惡心了。
似曾相似的感覺,令阿勒坦想起烏尼格在寢殿窗台上懸空而坐時說的那番話——若我有足夠的能力,就去改變世道;若是沒有,我不願生活在那種世道裡成為被踐踏的一方。
這下連他也變了臉色,說道:“烏尼格,我不逼你!你如果實在為難,我可以離開,將來你改變主意了,再來北漠找我。”
荊紅追趁機再表忠心:“我從不要大人做任何割舍與選擇,無論大人去哪裡、做任何事,屬下都會生死相隨。”
豫王與景隆帝對視一眼,兄弟倆從彼此眼底讀出了無奈與煩愁之色。
這個蘇清河啊!不直接逼他,而是一步步清理外圍障礙,可他卻敏銳地看到了終局,反過來逼迫他們。
到了這個地步,進一步他就要奔向魚死網破,退一步自己又絕對無法接受,如何是好?
蘇晏在眾目睽睽之下打了個困倦的呵欠。緊接著又是連著一串呵欠,眼皮都要垂下來黏住了。
“我怎麽忽然困得不行,太困了,感覺站著都能睡著……”
沈柒扶住他,說道:“你這麽多種酒混著喝,真喝醉了。”
“也許吧,但我沒覺得醉酒的難受,就是乏力,困……我累極了,隻想睡覺,一切等我睡醒再說……”蘇晏像雞啄米似的點著腦袋,整個人往下軟去。
荊紅追覺得他這副情態有些不對勁,即便是醉酒犯困,也不該困得如此神志模糊、全身失力,似乎不太正常。
他再次搭上蘇晏的脈門,初時覺得脈象正常,只是太緩慢了些,細細查探之後,發現了不對勁之處——隨著蘇晏閉上眼睛陷入昏睡,脈搏就逐漸停歇了;而旁人連聲呼喚,他受驚似的驀然一醒,脈搏又重新跳動起來。可這清醒並維持不了多久,不過幾秒他又再次睡著,脈搏又漸尋不到了。
荊紅追失聲道:“這不是普通的醉酒犯困,大人身體有異常!”
所有人聞之色變,全都圍過來探看,朱賀霖高聲命人去傳召太醫,轉頭不停聲地呼喚他。但蘇晏只是睜眼瞥了一下,嘟囔道:“你們別吵我睡覺,我真的很困……”
荊紅追排眾而出,目光觸到桌面酒壇,掌風掃過,所有酒壇、葫蘆與牛皮囊盡數爆裂,酒水交織潑灑一地,滿園盡是混雜的酒香。
終於在破裂的雄黃酒酒壇底部,他發現了一小塊幾近融化的白色蠟衣,驟然想起蘇大人交給他的那顆藥丸……
那是他前往殺胡城的王宮營救大人時,大人拿在手上,猶豫要不要投入奶茶杯中的蠟丸。
大人親口說過,那是夜不收讓他拿來毒殺阿勒坦的,但他說自己不會殺人,更不會殺阿勒坦。後來為防萬一,大人就把蠟丸交給他保管……那顆蠟丸呢?
風影掠過,眼前一花,荊紅追消失在當場。須臾後又閃掠回來,手裡拎著個暈頭轉向的蘇小北。
“我櫃中一個白蠟丸不見了,你可見到?”荊紅追急聲問。
蘇小北努力克服輕功帶飛造成的眩暈感,答:“我奉大人之命打掃追哥的房間,發現一個烏雞白鳳丸,以為是豫王殿下遺落的,拾起來打算送還。”
“蠟丸呢?”
“在我袖中。”蘇小北在袖子裡摸來摸去,又在腰帶裡掏摸,“奇怪,去哪兒了?明明收好了的……”
荊紅追望向酒壇,心中浮起一個糟糕的猜測:蘇小北在搬運酒壇時,蠟丸從身上滑出,掉落到雄黃酒裡去了。而方才喝了這壇雄黃酒的,只有蘇晏一個人。
“什麽蠟丸?”豫王挑起那一小片蠟衣,“不像烏雞白鳳丸,莫非是安神催眠的藥?”
荊紅追胸口一片冰冷,連血脈都凍結了似的:“是夜不收給大人,讓他毒殺阿勒坦的藥丸。”
夜不收的掌管者豫王愣住。險些被自己的可敦下毒的阿勒坦愣住。
“毒藥?誰吃了,清河嗎?”朱賀霖暴跳起來,“快,宣太醫!先催吐!去拿牛乳過來!”
這回景隆帝沒有摁住他。
抱著困乏難當的蘇晏,見他難忍耳邊喧嘩聲,想伸手堵住耳朵,可是一抬手又忍不住睡著的模樣,沈柒的眼眶湧起赤紅血色,咬牙攥緊蘇晏的肩頭,不斷呼喚:“清河!醒一醒!先別睡,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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