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打開殿門,看到蘇彥的第一眼,阿勒坦卻愣住了。
對方並沒有他想象中負氣撒嬌的情態,而是換了一身中原士子的深衣,頭戴四方平定巾,在擺著筆墨紙硯的案幾後正襟危坐,神色莊重。
阿勒坦帶著疑惑走近,喚道:“……烏尼格?”
蘇彥手按案面,端然回應:“孛格達可汗。”
阿勒坦疑惑之余,竟莫名生出一絲忐忑,在案幾前方三尺處半蹲下來,平視著他:“烏尼格,你是不是有什麽重要的事要對我說?”
蘇彥心裡對這番先聲奪人的情景創設有點滿意,面上卻不露分毫,一脈地鄭重其事。
“自隋唐以來,朝廷正式開科取士,以科舉制度選拔天下人才。然而在秦漢時期及之前,除朝廷詔舉賢良之外,智謀之士想要揚才經世,更重要的一個渠道便是——獻策。
“先秦諸子著書立說,遊說四方,執著於勸諫各國君王采納其治國策略,因此開啟百家爭鳴的局面,儒術經此浪淘而大成,長盛千年。張儀入秦獻連橫之策,被秦惠文王采納,封卿拜相,奠定了秦敗六國而霸天下的基礎。
“而今日,吾欲以浮芥之身、微末之識,鬥膽效仿先賢向聖汗獻策,以解北漠與大銘百余年紛爭、各有損敝之困局,還望聖汗聽吾一言!”
阿勒坦愕然看著面前的年輕文士,將那些入耳的字眼在腦中慢慢參解過後,神色逐漸變得嚴肅,改半蹲為盤腿坐,挺直腰背,雙手按膝,岸然道:“請小先生賜教。”
先生就先生,乾嗎要加個“小”!蘇彥微感不滿,暗中吐了個槽。
但眼下不是吐槽的時候。要知道自古謀士獻策,講究一個“務虛設謀”。意思就是所獻之策,首先得是比較“虛”的構想,是理論性與策略性的。而接下來謀劃的方案,要能提供多種選擇,以供主公去決斷,也就是所謂的“上中下策”了。
謀士只有建議權,而沒有決策權,因為只有他所服務的主公才有化虛為實,把“謀”變成可實施的“策”去推行的權力。
出於某種不可言說的心理,蘇彥並不想成為北漠的高層決策者(譬如位同宰相的中書令、位列三公的太師,甚至是擁有執政權的可敦),他隻想通過獻策的方式,來影響阿勒坦的治國之道。
“北漠氣候寒旱,地廣人稀,疆土多為荒漠與草原,隻合遊牧難以農耕,雖有橫征世界之勁旅,卻無滿足民生之物資。對此吾有上中下三策,可為聖汗一一道來。”
“願聞其詳。”
“下策,招攬漢民開發雲內平川,建設城市,轉為半農半牧經濟,力求自給自足。此策能解燃眉之急,然而將一國之經濟命脈置於他國邊境,也就意味著日後若兩國再起戰爭,此地將旦夕崩塌如沙塔,建設得越繁華,對國力之打擊越是慘重。”
阿勒坦搖頭:“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於我、於銘國皆是如此。”
“中策,與銘國保持若即若離的互市關系,以北漠盛產的牲畜與礦藏,向中原換取茶、鹽、絲綢與鐵製品等,如此各取所需。但此舉依賴於一君一策,若是政策浮動,或是朝局變蕩,邊境互市便隨時會被關閉。”
阿勒坦再次搖頭:“說是各取所需,但感覺算來算去到了最後,吃虧的還是我們。不如直接劫掠,無本萬利。”
蘇彥當然知道其中門道——阿勒坦的直覺是正確的,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如果單純地互市,北漠怎麽可能競爭得過大銘?畜牧業為主的國家對科技要求低,大型水利工程建不起來,就無法向農業社會過渡,更別說發展工業,因此無法為國民提供更穩定的生活環境,也就無法建設出更高級的文明。
實際上北漠不是沒嘗試過與大銘交易,但始終處於貿易逆差的劣勢地位。一個賣原料,一個賣製成品,後者必然會對前者造成一種隱秘性的掠奪,當這種掠奪積累到一定程度,特別是在冬季遭受雪災時,就會引發武力式的反掠奪,也就是北漠對中原的入侵劫掠。
所以這也不是長久之道。
“劫掠當然是直接得利,卻並非無本。北漠要付出的是支撐一場又一場戰爭的人力、物力消耗,同時也會加劇自身的國力衰退。以戰養戰只是飲鴆解渴,卷入戰爭的國家鷸蚌相爭,倒叫其他默默發展國力的漁翁得利。”
阿勒坦沒有反駁。實際上他也意識到這是個左右為難的困局,目前仍無解決之道。
蘇彥並不在意對方緊皺的眉頭,因為下策與中策本來就是拋出來當炮灰的,為的就是給上策做鋪墊。
“聖汗還要聽上策麽?”
阿勒坦頷首:“你說。”
“這上策嘛,就是與大銘結盟——”蘇彥伸手虛按,示意他先聽完再決定要不要反駁,“無論大銘,還是北漠,目光都要放長遠。聖汗請看這幅輿圖。”
他將案上的一張世界地圖緩緩展開,手指沿著北漠疆土的邊緣向西——再向西,“哈薩克汗國、月即別、布拉哈汗國、薩菲王朝、奧斯曼帝國……西域何等廣闊,完全可以開辟出一條全新的陸路貿易線。北漠沒有港口與海航線,但大銘有,這塊也可以合作。要知道所有的邊疆關系,最終都要向全球性的貿易關系轉變……”
蘇彥停頓了一下,“全球——就是整個世界,知道吧?我記得北成時期就有天文官員打造出木質的地球儀了,叫做‘西域儀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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