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的流程與祖製無異,但因新帝特批恩準京城士紳與一部分百姓來參加,這種前所未有的殊榮在民間掀起了一股激動的熱潮。人人爭著報名,可惜名額有限、門檻頗高,一個月報名期篩掉了許多,最後有幸參祭的大多是市井間頗有聲望的長者、能說會道的先生,以及人脈廣泛的坊長、裡長與村頭等。
按照蘇晏的布置,禮部官員進行完祭祀流程後,這些士紳百姓們就排成列,上前瞻仰顯祖皇帝的畫像,磕頭上香,再去副場向先帝與今上的畫像行叩拜禮。
因為圍觀的百姓實在太多,五城兵馬司的兵丁在場邊拉起警戒線,維持會場秩序,更有不少錦衣衛暗探微服混在人群中,留心觀察民眾的反應。
公祭由太常寺卿主持。蘇晏沒有公開露面,穿著便服進了東市的一家茶樓,在雅間裡與沈柒、荊紅追一邊飲茶,一邊透過窗戶俯瞰廣場。只見一大圈烏泱泱圍著中間一片白茫茫,全是攢動的人頭,哪裡能看得分明。
好在荊紅追武功已臻化境,眼力與耳力都十分驚人,便將看到、聽到的情況轉述給他。
“……瞻仰過聖顏了?你老兄真是八輩子燒高香、積大德了啊!快說說,顯祖皇帝什麽模樣,聽老人們說是鼻高、目長、耳聳的龍形之相,可是真的?”
“龍形……誰敢說不是呢,不過……那畫像真是逼真極了,據說出自西洋畫師之手,繪人如照鏡。仿佛看見活生生的顯祖皇帝就坐在我面前,可把我緊張出了一頭冷汗!”
“樣貌嘛,是真英武,像……對了,像皇上,足足像個六七成!”
“說什麽呢!那本來就是皇上!”
“不是,我的意思是,當今聖上長得像顯祖皇帝,看畫像活脫脫的一對親祖孫!”
“西夷人的畫像也不知真不真……”
“如何不真?兩年前老夫有幸見過先帝龍顏,與祭堂畫像幾無二致。”
“這可有點意思,今上容貌不像先帝,倒像極了顯祖。要說我有個表親也是如此,與親生父母毫無相似之處,倒像是撿來的,可你們猜怎麽著,與他祖父年輕時生得一模一樣!前幾日我在茶館聽說書人閑談,這在古籍上有記載的,叫……叫什麽……哦,‘隔代遺傳’。”
“什麽意思?”
“就是父不傳子,傳孫,中間隔了一輩兒。”
“那……子還是父的子麽?”
“你是不是傻?子若不是父的子,怎麽生出肖父之孫?就算是與子媳爬灰生的,那孫兒也是父親血脈不是?”
蘇晏一口茶險些噴出來,在茶座上笑成一團:“什麽人呢這些個,哈哈哈……不過低俗點也好,接地氣。不知這裡哪個是錦衣衛的暗探,還挺能的。”
沈柒似笑非笑:“哪個不重要,能拱火就行。”
蘇晏笑得直抽抽。荊紅追給他撫背順氣,他才止住了岔氣的嗝兒,說:“這簇小火苗燒得不錯。各府城若是都像京城這般,接下來你們就等著看,什麽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三人喝完一壺茶,起身離開雅間,路過另一間半掩的雅間時,蘇晏從門縫間瞥見個熟悉的身影,驀然停住了腳步。
“七郎,阿追,你們先走一步,我與人聊聊再回去。”
沈柒也窺見了門內那人,轉念道:“行,你慢慢聊,我去下面廣場上轉轉。”
荊紅追說:“我在屋頂打坐,大人有事喚我一聲。”
兩人很乾脆地走了。蘇晏敲了敲門,不待裡面的人開口就推門進去,隨手關緊門。那人扭過頭看他,很是吃驚:“你……”
蘇晏輕聲道:“屏山兄,好久不見。”
崔錦屏面上的意外轉為冷淡,沒有起身,隻拱了拱手:“蘇閣老日理萬機,無暇見我這隻小蝦米,實乃理所當然。”
蘇晏沒有介意他言語中的嘲諷,徑自在他對面坐下:“忙是真的,但還不至於忙到連與你喝杯茶、聊個天的時間都沒有。我知道你心裡有氣,明明在新君登基一事上出了力,卻沒有得到相應的獎賞。”
“謔,原來你也知道。”崔錦屏給自己的空杯又斟滿茶,遲疑一下,沒管蘇晏。
蘇晏隻想解開雙方的這個結,並不想喝茶。也不想告訴崔錦屏,朱賀霖不看重他的原因,是在南京時就把他定義為“投機主義者”,認為他有才無德。
朱賀霖的這句評語,蘇晏覺得有點過——人無完人,哪有那麽多品德高尚的。有私心不怕,會做事、能約束在道與法的范圍內就夠了。像皇爺,就深諳“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所以朝堂上站的未必都是善人,但皆非庸才。
可朱賀霖還年輕,意氣純粹,眼裡更是揉不得沙子。他因為崔錦屏曾有過倒戈的念頭而不喜其人,哪怕因為蘇晏的舉薦勉強用了,也不會重用。
這一點若是讓崔錦屏知道,恐怕打擊比什麽都大,甚至會化為“不才明主棄”的憤恨不滿,且隨著高傲的性子直接對外甩出來——那時候他的仕途才是徹底完了!
蘇晏躊躇後,說道:“論功行賞本不錯,但你真想清楚了,為何做官、如何做官?”
崔錦屏沒回答,反問:“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單獨碰面,也是在一座茶樓?”
“記得,澄清坊,太白樓。”
“當時我苦於空負才華、報國無門,你對我說了一句家鄉俗語,‘當官沒功夫,全靠天線粗’,可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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