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紅追聽懂了,“真到那一步,可不得天下大亂。”
蘇晏頷首:“可我看幕後人似乎還嫌亂得不夠,又把爪子伸進了豫王府裡。豫王雖然只是京城裡一個閑散浪蕩的親王,但畢竟是皇爺唯一的同母兄弟。而且我在出京去陝西的路上,聽高朔說過,豫王從前的封地是就九邊之一的大同,麾下曾有支軍隊,叫……叫什麽來著……”
荊紅追當時也在場,又有過耳不忘的本事,接口道:“靖北軍。”
“對對。這樣一個曾經領軍征戰的親王,幕後人想打他的主意,其目的就很令人深思了。”
被蘇晏這麽一梳理,荊紅追的思路頓時清晰了不少。他雖瞧不起豫王風流好色、仗勢欺人,但也不得不承認對方是個武功高強的厲害人物,也不知浮音能否在對方手上討到好處。
蘇晏卻似乎有點擔心,“再鋒利的刀劍十年不擦拭,也會鏽蝕斑斑,變得遲鈍。何況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按你的說法,浮音雖然劍法與功力不及你,一手迷魂笛音卻很是難纏。”
“大人……想提醒豫王,小心浮音?”荊紅追問。
蘇晏先是點點頭,略一猶豫,又搖搖頭:“不行,不能打草驚蛇。浮音只是顆棋子,我要順藤摸瓜,找到執棋的那隻手——哪怕隻觸到一點指尖,對如今敵暗我明的局勢而言,也是個重大的突破。豫王那邊,希望他自己能爭氣些,別犯糊塗。”
“阿追。”蘇晏正色道,“給你個任務。”
荊紅追肅然坐直:“大人請吩咐。”
“盯緊浮音,看他跟誰聯系,用何種方式聯系。就從此刻開始,我要你十二個時辰盯著他,但不能被他察覺,你能辦到麽?”
能。可是……荊紅追有些猶豫:“屬下不在身邊,大人的安全如何保障?莫忘了,浮音一開始的目標是大人你。可見,幕後人興許也在打大人的主意。”
蘇晏說:“這個不用擔心。明日我就進宮面聖,對皇爺說明此事,再臨時借幾個侍衛,應該不成問題。皇爺向來深謀遠慮、智珠在握,想必能比我看得透徹。”
蘇大人似乎是忘了,先前挨了廷杖和敲打後,他對景隆帝的評價可是“城府深、思慮重,更兼疑心病”,如今用詞的意思差不多,褒貶色彩卻全然不同了。
見自家大人對皇帝如此讚譽,荊紅追心裡不免吃味。但這一塊又的確是他的短板,他不好說什麽,也不好反駁打大人的臉,乾脆不吭聲。
蘇晏見荊紅追面色沉鬱,以為他想起了不堪的往事,於是問道:“阿追,你從前在隱劍門過得如何,能否與我說一說?”
荊紅追一怔,遲疑道:“那不是什麽好故事,大人確定要聽我說?”
蘇晏笑著點點頭,“對,我要聽。而且要你努力回憶,一點一滴地說給我聽。”
“為什麽?”
“剛認識的時候,我冒失地問過你的師門,你沒有告訴我。直到今夜我才知道,你出身隱劍門。因為牽扯了東宮刺殺案,隱劍門被朝廷剿滅,余黨被通緝,而你早就叛出師門,與他們再沒有半點乾系。”
“……我擔心連累大人。”
“不必擔心,這道聖旨雖是皇爺震怒時親口所下,但他也並非不講道理的暴君,日後我尋個機會,向他解釋清楚就無事了。反倒是你,我比較擔心。”
“我現在挺好的,大人不必擔心。”
“如果不回想往昔,的確挺好的。可我知道,你這裡雖然結了疤,”蘇晏敲了敲他的心口,“但深處還流著膿。什麽時候你願意割開這道疤,把裡面久積的膿液排出來,才算是好徹底。”
荊紅追沉默了。
良久後,他說:“大人若是真想聽,那些只有在地獄裡才能見到的場面,那些一步步剝除了人性隻余獸性的過程,我就說給大人聽。”
蘇晏微微打了個寒戰,滑進暖和的被窩裡,“說吧。再痛苦你都親身經歷過了,而我只是從旁聽一聽,又有什麽好害怕的呢。”
荊紅追側躺下來,蘇晏把棉被勻給他一半。就著這個抵足而眠的姿勢,荊紅追用月下泉水般冷亮的聲線,開始慢慢講述。
說他剛進隱劍門時,是如何被人瞧不起,被當成炮灰各種作踐。但他從未認命,豁出性命練功、練劍,終於在半年後脫胎換骨。
說他被選拔入七殺營,原以為只是個嚴苛的訓練營,卻沒想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送一位被凌虐到奄奄一息的少女上路。
說他為了活下來,在“蠱鬥”中,如何硬著心腸與同門拚殺,把自己變得更頑強、更冷酷、更懂得殺人的技藝。
說夏天滾燙的火炕、冬天冰冷的石板都很難睡。
說生血生肉有多腥臭,但餓肚子的感覺更不好受。
說他受製於七殺營時,曾經奉命暗殺過多少人,哪些是罪有應得,哪些是罪不至死,哪些是無辜受累。
說他為了給姐姐報仇,拚死叛逃出營時,遭遇了怎樣的追殺。
說他懷著死志去刺殺衛浚老賊,想著大仇得報後,就結束這血腥罪惡的一生,下到黃泉去向姐姐再討一頓鞭笞,一層層地獄走過去贖罪。
說他臨死前被蘇大人撿了回去。
——就像在鬼門關口,勾住了陽世的最後一線天光。
蘇晏全程靜默地聽完,最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