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懷疑他故意雞同鴨講,幾乎氣笑了,“好,死不承認。那就一樣一樣說清楚,今日教你死個明白。”
皇帝坐回書桌後方的檀木漆金雕龍長椅,任由蘇晏哀哀戚戚地吊著他的腿,跪在椅前地板上,冷聲問:“加冠那日,你醉酒後誤吸入天水香,是誰帶你出的宮?出宮後去了哪裡,如何解的藥性?”
蘇晏後背冷汗涔涔,道:“臣當時昏昏沉沉,不清楚如何出宮的,後來服用大夫開的湯藥方才醒。才知道是沈僉事以為臣發病,想要打個援手,故而將臣帶出宮救治。”
這事皇帝盤問過沈柒,答案差不離。也著人密訪過附近的內科大夫,其中一位大夫承認是他入沈府開病開藥,藥方還保留著。似乎無懈可擊,皇帝也只能暫時按下懷疑,把沈柒扔去詔獄半個月敲打敲打了事。如今再一想,何嘗不可能是三方串通好了作偽證,隻為掩蓋奸情?
“你在梅仙湯那夜,何人擅闖湯池,並與你的貼身侍衛發生打鬥,因何打鬥?”
“……”
果然褚淵把什麽密都告了,並不顧念與他的一點情分,這黑炭頭還真是事君至忠,鐵面無私!蘇晏默默咬牙。那麽問題在於,褚淵自己又了解多少?
皇帝這是坦白從寬,還是釣魚執法?
若承認,會不會正中圈套;若不承認,會不會坐實了欺君之罪?
人生可太他媽難了!現在把沈柒和荊紅追這兩個好鬥的狗比殺了祭天,還來得及嗎?
——等等!祭天的話,是不是還有一個更合適的人選……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眼下也該到我報仇的時候了。
手段似乎有些不君子,但打又打不過,罵又罵不動,哪怕訴諸公堂,他也有宗室身份護著。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從來就是個笑話,自己除了借更大的勢,還能怎麽著呢。
反正他也死不了,頂多就是挨幾頓罵、受點磋磨,總比其他人掉腦袋要好。
你們老朱家的爛帳,自己去劃清楚吧!
蘇晏腦中百折千轉,最後拿定了主意。他僵著身子,臉色蒼白:“臣不能說。”
皇帝用手指捏住他下頜,抬起來,注視他的雙眼:“卿再回答一次?”
蘇晏眼神悲中帶憤,憤中混雜著無奈,“臣不能說!皇爺還有什麽問題,一並問了吧。臣能答的都著實答,不能答的,就死不敢開口。”
皇帝的目光像將夜的天色般沉了下來,隱隱透著失望。他用另一隻手的食指尖,從蘇晏的眉心滑過眼睫,攀過鼻梁,撫過臉頰,最後落在嘴唇上,清風颭水似的,一點一點輕觸。
像月色叩門。清光矜憐而堅凝地,想要入院來。
“清河啊,”皇帝歎道,“朕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蘇晏屏息。
“你說對朕‘無以為報’,可對別人,又是拿什麽來報答呢?”
蘇晏愣住了。
一股強烈的愧疚感衝刷著他的心。
他知道景隆帝是明君,在五百年後,在他們相遇之前,就已經知道。
所以他才可以底氣十足地,用江山社稷來警示對方、用君臣相知來約束對方,因為他知道,這比任何反抗與求饒都有效。
他那套“無以為報”的說辭,一方面是為了將自己摘出以色侍人的困境,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為了壓製景隆帝的“人性”,放大“神性”,使對方始終是他心目中的賢仁天子、盛世明君?
可他忘記了,對方不僅是景隆帝,也是朱槿隚。既有身為天子的器量,也有生而為人的愛欲。
這股愛欲,一直都被天子極盡克制地,壓在重重責任與冰冷儀製之下。只有實在壓不住的時候,才會如雲中神龍探出一鱗半爪,驚動世俗。
對這愛欲,他可以懼怕,可以反感,可以逃避,可以拒絕,卻不能厚彼薄此地去辜負,去欺瞞。
蘇晏越想越羞愧,簡直無顏再看皇帝一眼,垂下眼皮,淚珠顆顆滾落下來。
皇帝被手指上的濕熱燙了一下,望著手背上的淚痕,想起第一次與蘇晏獨處時,他濕漉漉的烏發裹在紗帽裡,滲出的水漬在後頸上滾動,也是這般剔透動人。
“哭什麽?”皇帝啞著聲問,“朕這才盤問幾句,還沒罰你,還沒……”
蘇晏啜泣道:“臣滿心羞慚,覺得愧對皇爺。”
“你愧對朕什麽?”
“臣……”
“清河,你看著朕,好好看著。”
蘇晏淚眼朦朧地仰視。
正旦祭祀宗廟,皇帝今日身穿最莊嚴隆重的冕服,一身玄衣如夜,上織六章,日、月在肩,星、山在背,兩袖龍紋。下.身七幅黃羅裳,懸掛長而華麗的大帶、大綬與兩組玉佩,珩、瑀、琚、瑝……與金鉤相撞,發出泠泠脆響。
十二旒平天冠,垂下的四色玉.珠仿佛一道叢密的簾子,遮住了皇帝臉上細微的神情。隻兩帶朱纓、朱紘,鮮明地垂在肅穆的黑色龍袍上。
皇帝說:“朕是你的君,是你的父,也是你的愛慕者。”
蘇晏隻覺心血翻沸,又熱又痛,說不出話。
“朕富有四海,權傾天下,但因憐你、愛你、重你,故而不忍強迫,想等待你開竅。
“倘若你一輩子情竅不開,隻想建功立業,流芳百世——朕也成全你。
“朕貴為天子,於情愛這等小道上,不屑做強取豪奪之舉。你若不是因為愛朕本身,而是出於恐懼、壓力乃至權謀交易等諸多原因,而不得不妥協迎合——哪怕你在朕面前脫光了,朕也不稀罕碰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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