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喜隻好領旨,下去安排。
不多時,一輛格外寬大的馬車骨碌碌地駛出了東華門,朝城東方向去。
未時的街道相對寬敞,此去黃華坊不過小半個時辰。皇帝身穿便服,在車廂內就著茶水吃了幾塊點心,又躺在屏風後面的矮榻上假寐了片刻,枕骨兩側內的絞痛感大為減輕。
近來他似乎已經習慣了時不時發作的頭疾,只要不是鑽心刺骨的那般劇痛,就能面不改色,連近身服侍的宮人都看不出端倪。
等他整理好儀容,馬車也停了下來,侍衛搬來步梯放在車門下方。
車門打開,皇帝剛走下兩層台階,忽然扶住了門框。侍衛以為步梯沒放平穩,連忙伸手去攙扶。皇帝卻深吸口氣,抽回手,從懷中摸出一塊帕子,捂在口鼻處,沉聲道:“你們就候在這裡。”
說著轉身又回到車廂裡去了。
兩名禦前侍衛面面相覷。其中一個使勁嗅了嗅空氣,狐疑道:“沒聞到什麽異味……啊,莫不是街對面那個賣臭豆腐的攤子太臭了,我去讓他們挪個地兒。”
這侍衛去驅趕攤販。另一名侍衛則望向不遠處的院落大門,門楣上寫著“蘇府”兩個字。他知道這是大理寺右少卿蘇大人的府邸,也知道太祖皇帝喜歡微服私訪臣子們的住處,但今上極少這麽做。至於這回為何破例,他就算心底再好奇,也絕不會問出口。
皇帝關緊車門,才把帕子拿下來。他摸了摸帕子,指尖觸碰到些許溫熱的潮濕,不禁眉頭緊皺、神色凝重,目光卻顯得有些茫然。
眼前一切事物的輪廓融化,隻以光與影、明與暗的形式存在著,使他的視線仿佛穿透塵世,進入到冥冥中的另一個世界。
皇帝閉上眼,靜靜地站立了許久。再度睜眼時,塵世的形狀與色彩又從水墨中浮現出來,他低頭看手中錦帕上幾團暈開的殷紅血跡。
車廂內有鏡子,就釘在洗臉盆架的後壁上,皇帝走過去,仔細盯著鏡中的自己看,最後用錦帕沾了清水,將鼻下的血跡擦拭乾淨。
他將錦帕疊起來收入懷中,轉身走到車窗邊,掀開簾子對侍衛說:“去明時坊,應虛先生的醫廬。”
前面就是蘇府了,過門而不入,要轉道?兩名侍衛沒敢多問,跳上車轅,駕著馬車向南邊的明時坊駛去。
馬車消失在街尾時,從放在它所停留的街角轉過來一隊錦衣衛緹騎,尾隨著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停在了蘇府門口。蘇晏率先跳下車,狠狠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
他轉頭對車廂內互飛眼刀的豫王與沈柒說:“去客廳詳談,帶上那把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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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擦黑,陳實毓收拾著診桌上的藥方記錄,吩咐藥童去把門關上。
今日醫廬關得早,因為他答應了內人,要去喝親戚家小孩兒的滿月酒。屋內的燈火被一盞盞吹熄,陳實毓背著應急藥箱正準備離開,忽然聽見了敲門聲。
藥童放聲說:“大夫有事,今夜不看病啦,請明日再來。”
敲門聲依然在不疾不徐卻堅定地響著。
藥童有點生氣:“都說了不看病,也不看傷,怎麽聽不懂?”
“好了,別叫了,許是十萬火急的重傷,救人如救火,遲一點回去也無妨。”陳實毓拍了拍小藥童的腦袋,親自走過去開門。
木門“吱呀”一聲開啟。屋內昏暗,將站在門外的男子的眉目陷在了陰影裡,隻兩盞暈黃的燈光隱約照亮他的輪廓。陳實毓見對方站姿挺拔,呼吸聽起來均勻沉穩,不像是傷員,於是客氣地道:“這位客人,老夫另有急事,醫廬要關門了,還請明日再來。”
兩名提燈侍衛從那男子背後轉出來,剛想開口呵斥,被那人伸手阻止。
那人伸手摘下鬥篷的兜帽,低聲喚道:“應虛先生。”
聲音頗為耳熟,陳實毓借著燈光看清對方的臉,手中藥箱砰然墜地:“皇……”
男子微微頷首:“進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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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家大夫不走,藥童也走不了,在院子裡嘀嘀咕咕地碾藥材。兩名帶刀侍衛守在緊閉的門外,臉色嚴肅,目光警惕。
診室內燈火明亮,兩人對案而坐。
陳實毓診完脈,又仔細檢查過景隆帝的眼耳口鼻,末了討要染血的帕子,辨認顏色,嗅了嗅氣味。
他偶爾進出宮廷,曾聽宮人們說過皇帝的頭痛痼疾,但皇帝並未下旨請他診治,且太醫院高手雲集,他也就沒有主動請纓。
此番皇帝微服冒夜前來醫廬,實在出乎他的意料。陳實毓隱約意識到,皇帝不願意被宮中人知道自己的病情,也包括太醫。
景隆帝言簡意賅地講述完最近的新症狀,問道:“忽而眼前發黑不可視物,忽而又清晰如常,究竟是何原因?”
陳實毓撚須沉吟片刻,答:“看似是眼睛的問題,但草民仔細檢查過皇爺的雙眼,並未發現任何病變症狀。那麽更大的可能性是由頭疾引發的。”
“那麽鼻內無故出血呢,也是頭疾引發的?”
“有這個可能。現下是春季,雨水多天氣潮濕,基本不會因鼻腔乾燥而出血。且從皇爺的脈象看,體內陰陽平和,陽氣略有些亢盛,但沒到肝火虛旺的程度,也不太可能導致流鼻血。草民思來想去,有一個推測,不知說不說得。”
皇帝笑了笑:“說吧,朕不是諱疾忌醫之人。應虛先生的人品與醫術,朕是信得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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