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月來,他守著一個令人惶恐的可能性,吃不好、睡不好,消瘦了好幾斤。要不是這個秘密還有一個同盟者,兩相支撐,他也許會因為這個巨大的精神負擔而崩潰。
此刻殿中,禮部尚書嚴興正一臉鄭重地注視著他,用拱起的雙手默默告訴他:我與楊公同進退!
他們是被皇帝秘密欽點的,就像佛陀身邊的護法者,卻曾經在風雨飄搖、晦暗無光的日子裡,對自己的能力與定力產生過懷疑,甚至惶恐。
他們不敢在各自的府中碰頭,唯恐人多口雜,便相約微服去了個偏僻茶館,商議對策,互相汲取力量。
但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這次的私會被豫王暗中捕捉到。他們所議內容,也在豫王心中掀起了波瀾。
豫王有雄心、有野心,也有義心與情心。五味雜陳的矛盾,使他召來了心腹宗長史與華統領密談,既是試探臣下,亦是叩問己心。
倘若太子沒有及時回京,也許他會走上截然不同的另一條路。
但就在當夜,太子回來了——蘇晏也回來了。
豫王的心,也因此塵埃落定。
當夜,五人定下了兵分三路的計策後,朱賀霖與蘇晏一同私下拜訪了楊亭、嚴興,得知了這份真正的遺詔所在。
今日,蘇晏本想陪朱賀霖上殿,一貫愛黏他、什麽事都愛拉上他的朱賀霖卻拒絕了。
朱賀霖說:“身為太子,若是連獨力抗爭的勇氣與能力都沒有,日後如何馭下服眾?再說,清河身為南京禮部侍郎,私自回京難免遭人詬病,還是先不要出現在明面上為好。”
蘇晏覺得太子真的是成熟了許多,不僅有擔當,還有籌謀,對此很是欣慰。
因為與太子商議細節,楊、嚴二人上朝的時間遲了些,所幸還是趕得及,沒有錯過這場至關重要的朝會。
在眾目睽睽之下,楊亭展開手中黃帛,高聲宣讀這份由景隆帝在兩個月前托付他保存的遺詔:
“朕以菲薄,弱冠紹承祖宗丕業,先後一十八年矣。宵旰憂勤、圖臻至治,唯恐德澤不能洽於天下,而愧國中猶有凋敝之民。
“今遘疾以至大漸,生死常理,古今人所不免,何必憂懼。所幸繼統得人,宗社生民有賴,朕雖棄世亦複何憾!
“長子皇太子賀霖,仁孝聰明,夙德天成,宜即皇帝位,在廷文武群臣同心輔佐,以終予志。
“皇二子賀昭年幼聰慧,托付淑妃悉心撫育,十五歲後出宮就藩。
“皇太后仁慈向道,操勞半生,宜移居東苑靜美之地,頤養天年。”
“喪禮悉遵先帝遺製,務必儉約,不可勞民傷財。二十七日釋服,毋禁音樂嫁娶;各處鎮守備禦重臣及朝中文武官員,亦毋擅離職守;在外親王郡王,悉免赴闕行禮。
“望內外郡臣盡忠秉節,輔佐嗣君,永寧我國,安樂生民。詔諭天下鹹使聞之。”
太后於鳳座上,越聽臉色越慘白,及至“宜移居東苑”一句,更是面無人色!
她方寸大亂,手中力道亦失控,勒得二皇子疼痛難以忍受,便掙開她的手臂,爬到旁邊的龍椅上蜷成一團,嚎啕大哭起來。
太后此刻哪裡還顧得了二皇子,滿腦子都是:皇帝竟然還留了個後手!
之前一式兩份的遺詔,按製一份發往內閣,一份由后宮保存。是由藍喜代筆,寫得也簡單,隻說太子繼位,被她狠狠心焚毀了。
卻不想那只是明修棧道,楊亭手裡這份禦筆親書的遺詔,才是暗度陳倉!
這份遺詔以天子親筆增加了其真實性與分量,不僅內容更為詳盡,更是苦心安排好了二皇子與太后的結局——一個由庶母撫養,成年封藩,徹底斷了繼位之道;另一個被迫移居行宮,徹底告別政治舞台——甚至還將之昭告天下,人所共知!
如一盆冰雪傾頭,五體皆寒,太后的手不停顫抖,手指在覆著華服的膝蓋上死死絞纏,長指甲不知又斷裂了幾根。
……隚兒啊隚兒,你我母子一場,前半生相互扶持、互相成就,後半生竟為何走到互相猜疑、互相防備,乃至至親相殘的這一步!
“——的確是禦筆親書!除了‘皇帝奉天之寶’外,還加蓋了天子、承運、受命、製誥四寶璽。”
“此遺詔,乃是皇爺親手賜予楊閣老,我嚴某人也在當場!哪個不信,可出列質問,我一一對答。”
“這兩份遺詔……前後矛盾,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究竟以哪份為準?”
“這不是顯而易見?以親筆為準!以用印為準!以天地聖心、祖製禮法為準!”
“那麽太后手中那份遺詔……”
“不能吧!這麽做豈不是……”
太后已聽不清群臣們嚶嚶嗡嗡的聲音,亦看不清太子朱賀霖的神情。此時她心亂如麻,有驚有懼、有怨有恨,更有一股拚個魚死網破的戾氣!
她一拍扶手,霍然起身,厲喝道:“廢太子圖謀不軌,內閣以偽詔煽動人心,此等亂臣賊子為何還不速速拿下!傳令金吾衛、羽林衛,入殿平賊護駕!”
殿中錦衣衛大漢將軍一聲領命,當即衝出殿門,放聲叫道:“金吾衛、羽林衛何在!”
叫聲在空曠的奉天門廣場上空久久回蕩,卻沒有任何反應。
那名大漢將軍急了,再次大喝:“金吾衛!羽林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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