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陳實毓又以火針頻頻點刺整塊頭皮。良久之後,聽見皇帝慢慢籲出一口氣,他才松了眉宇間的緊張之色,小心地收針。
藍喜取棉巾給皇帝擦拭額上細密汗珠。
陳實毓坐於榻前圓凳上,沉聲問:“陛下須對老朽說句實話——如今發作時,究竟有多疼?”
皇帝睜眼看他:“可以忍。”
陳實毓搖頭:“陛下毅力驚人,但須知人的精神如一根牛筋,哪怕再堅韌,拉到極限也會斷裂。
“陛下近來頭疼愈頻、愈烈,短暫失明之症卻再也沒有發作。說明病灶不在眼,在腦。老朽還是那幾句醫囑——萬不可再勞心勞神,放下朝政休養龍體,每日以湯藥輔佐針灸,劇痛難忍時適當服用曼陀羅。”
皇帝反問:“倘若一切按先生醫囑,朕這頭疾便能徹底治愈?”
陳實毓微怔,歎道:“老朽不敢妄言欺君,只能說,可以減輕症狀與疼痛。三分治,七分養啊陛下。”
皇帝道:“只有無法根除的病,才要養大於治。應虛先生,朕之前的提議,你真的不再考慮考慮?”
陳實毓起身,拱手深躬:“老朽慚愧,慚愧至極呀!縱使盡力鑽研,也難行醫聖華佗之舉……不瞞陛下,就在本月初,老朽試著為兩名頭疾瀕死、自願開顱的患者施術。結果這兩人,一個術後再沒有醒過;另一個醒是醒了,且意識完整、口齒清晰,老朽竊以為成功,欣喜難當,他卻在數日後突發高熱,不治而亡……老朽真是……真是對不起他二人,絕不敢再害第三人!”
皇帝掩蓋眼中失望之色:“罷了,朕不強迫你。朕既受命於天,一切看天意罷。”
陳實毓一邊重新開方調整用藥,一邊心裡自責萬分,神情慘然。
皇帝望了他一眼:“不必如此。只要熬過發作時刻,便又與平常無異。看來這頭疾折磨歸折磨,要不了朕的命。”
藍喜擔心這話壞了兆頭,急道:“——皇爺呀!”
皇帝重又閉上眼,語聲低沉:“該開的藥盡管開,該施的針盡管施,還有什麽新法子,先生不必忌諱。隻‘放下朝政’四個字,今後無需再提。”
他深呼吸,鎮壓著顱內一波波疼痛,繼續道:“至於曼陀羅……的確能鎮痛,但也能亂人心智。朕每日處理國事,必須保持頭腦清醒,不能用它。”
陳實毓勸道:“少量服用,對神智影響不大。劇痛也是會傷害身體的,陛下。”
皇帝不為所動地答:“昔年甘州之變,豫王被戟尖穿胸,治療時痛徹骨髓都不曾服用此物,朕更不會用。”
陳實毓無奈,拿著寫好的藥方遞給藍喜,又叮囑了幾句後告退。
他打開殿門出去時,門外一名內侍猶豫不決,最後還是邁了進來,隔著重重帷幕,跪地叩首:“奴婢萬死,但因皇爺曾說過,若蘇大人求見,務必立時稟報……”
帷幕內沉默片刻,傳出皇帝的聲音:“傳朕口諭……不見!”
那名內侍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藍喜喝道:“沒聽見聖諭?”
內侍忙叩頭:“奴婢領旨!這便去傳諭。”
“等等。”
內侍僵住。
“……無事,你去。”
殿門重又關上。
藍喜用藥條灸著皇帝的太陽穴,輕聲道:“要不,等皇爺人舒服了,再傳他覲見?”
皇帝閉著眼,面無表情。
就在藍喜以為他昏昏欲睡之際,皇帝忽然開口道:“朕今後不會再私下傳召他。藍喜,你服侍朕多年,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
皇帝語氣平和,言下之意卻凌厲如鋒刃。藍喜手指顫抖了一下,恭聲答:“奴婢曉得,皇爺放心。”
-
“……皇爺真是這麽說的?”蘇晏難以置信地問。
傳話的內侍道:“真真的。”
蘇晏腦子裡有些混亂,又問:“除此之外,皇爺還說了什麽……或是正在做什麽,什麽神情……還望公公告知。”
內侍皺眉:“蘇大人這話說的。奴婢哪敢窺看天顏,揣測聖意?總之就是兩個字——‘不見’!”說罷敷衍地拱拱手,轉身走了。
蘇晏孤零零站在原地,被這兩個硬邦邦的字眼砸得胸口悶疼。
許是在忙政事,無暇見我……他默默地想,要不我明日再求見好了。
——不能啊!就算現在沒空,好歹也給個理由,另行安排個時間吧,怎麽就、就這麽冷冰冰地甩給我兩個字呢!
“抱思易渴”“久不聞清芬”……信中溫情脈脈的字眼猶在眼前,結果人到門口了,反而毫不留情地給吃閉門羹?
蘇晏越想越鬱悶:一路快馬加鞭,忍受把他顛成炒板栗的馬車,暈車暈得膽汁都吐出來,緊趕慢趕回京,結果一個都見不著。
朱賀霖人在南京也就罷了。七郎明知他回京也不出面,現在連皇爺都不肯見他……既然這麽忙,又何必在信裡甜言蜜語,倒把他說得有多重要似的!
蘇晏氣哼哼暗罵兩聲狗比,惡氣消了些兒,揣著手慢慢走回馬車,總覺得這事兒不對勁。
會不會其中有什麽隱情?他邊想,邊撩開門簾,腦袋剛探進車廂,就被一股力道扣住肩膀,猛拽過去,不禁“啊呀”驚呼一聲——
他跌進了個男人的懷抱,被胳膊勒得透不過氣,連對方長相都看不清,只能使勁捶著那人後背,悶叫:“放……放手,勒死你爸爸了!”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