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簡直是把皇帝架在火堆上烤。
若是蘇晏在場,必會跳出來再一次痛罵他們:“群體歇斯底裡!大型道德綁架!”無奈此刻人遠在南京。
日晷從辰時走到了巳時,廣場上的哭諫聲依然不斷,跪地不起的官員們,終於遠遠看見了從宮門內走出的藍喜的身影。
從某種意義上說,司禮監太監就是皇帝意志的代言人。藍喜的出現,讓這些“易儲派”看見了勝利到來前的曙光。
藍喜不遠不近地站在人群外,尖聲道:“傳陛下口諭——‘太子雖有過失,然父子之情乃是人倫,諸卿何以逼朕至此。都散了罷!三日後朕再給諸卿一個答覆。’”
在場臣子們反覆琢磨皇帝的回復,意識到這番話的最重要的一點,並不是“父子之情乃是人倫”,而是“太子雖有過失”。
前者再深厚,也會因猜疑、疏離與形勢所逼而消磨殆盡;而後者,才是皇帝心底的那根刺,哪怕再小再細,也會扎得他日漸疼痛,最終不得不拔除。
“易儲派”們滿是淚水的臉上放出了激動的容光。
有人小聲問:“既然皇上答應吾等,三日後給出答覆,要不……就先散了罷?”
焦陽與王千禾同時轉頭,盯向說話那人。
那人一凜,不敢再吭聲。
焦陽起身,朝藍喜拱手:“並非臣等不識禮數,對皇上不敬,正是因為忠於君、憂於國,才迫切希望皇上不受奸人蒙蔽,早日拿出決斷。皇上素來果決,唯獨此事拖泥帶水,臣等再等三日無妨,只怕皇上因此又心生猶豫。”
藍喜甩了甩拂塵,歎氣道:“皇爺也很為難啊。”
焦陽道:“別的我也不再多說,請藍公公代我問皇爺一聲——既然下不了決心,是否立刻下詔,召太子回朝?”
藍喜微微變了一下臉色。
這個細微的表情被焦陽等人捕捉到,更是確定了:皇帝的確不願意召太子回朝,只因往日父子情分一絲尚存,一時不忍廢之。
“有勞上公。”焦陽躬身拱手,低姿態地說。
藍喜拱手還禮,轉身走了。
於是群臣繼續跪著,將日晷的長針從巳時跪倒了午時,仍堅持不肯散去。
藍喜帶著一隊內侍,再次出現在了奉天門的外廊上,手中捧著個木盤。他走到焦陽與王千禾面前,將盤中疊起來的帛書遞給他們。
焦陽與王千禾打開帛書一看,上面一片空白。
“皇爺說了,那麽多請求易儲的奏疏,他看不過來,也不耐煩看。因此著諸位大人言簡意賅地寫一篇,要能說服朝堂上其他大臣、能說服天下百姓的,以免到時朝野非議。另外,請所有堅持易儲的大人們在此書上簽名,以示人心所向,並非朕一意孤行。”
這是……讓他們草擬廢太子的詔書啊!焦陽的眼睛亮了——由此可見,皇上最在乎的是什麽?不是父子情,也不是朝臣們的意願,而是自己那近乎完美的聖譽清名!
就像李乘風六次請辭,皇上才放他離開一樣,眼下就需要這麽一場跪門極諫,好證明皇帝依然慈愛、寬仁,是太子實在不得天命與人心,導致天怒人怨,這才遭至廢黜的下場!
在這瞬間,焦閣老如同醍醐灌頂,徹底明白了皇帝的用心。
他接過內侍手中的筆墨,大聲道:“我來寫!”
焦陽翰林出身,文辭辯麗橫肆,下筆洋洋灑灑,頃刻成就一篇無可挑剔的文章,與其說是請願書,不如說是檄文,字字句句把太子打進了“善無微而不背,惡無大而不及”的萬丈深淵。
末了,他不乏得意地吹了吹墨,在下方首位簽上自己的大名。
帛書放在案上,官員們排隊簽名,有的毫不猶豫地立刻簽了;有的猶豫不決地還是簽了;有的臨下筆前又反悔,一臉羞愧地掩面而走,被身後的同僚罵成狗也不敢回頭。
最終簽字完畢,藍喜數了數,總共九十七人。
他小心翼翼地將帛書收入袖中,似笑非笑地一甩拂塵:“咱家這便給皇爺送去,諸位大人,等好消息罷!”
眾臣紛紛拱手表示感謝。
文華殿內,景隆帝坐在一張書桌前,端詳桌面上的日久年深的刻痕。
在窗口照射進來的光線中,他歪了頭,辨識著斑駁刻痕中模糊不清的字跡,輕輕念道:“煩……囉嗦……肚子餓……”
藍喜輕手輕腳地走進來。
景隆帝頭也不抬地問:“這是賀霖日常坐的書桌罷?”
藍喜答:“是小爺坐的。”
“這孩子,書不好好念,上課還一肚子牢騷。”景隆帝搖了搖頭,伸手道,“拿來給朕。”
藍喜從袖中抽出帛書,低著頭,恭敬地遞過去。
景隆帝把帛書放在太子的書桌上,慢慢展開,格外仔細地看完每一個字,視線最後落在文末密密麻麻的簽名上。
“……召沈柒過來。”他吩咐藍喜,語氣異常冷靜。
第291章 乃爾自投羅網
日晷指針的陰影慢慢從午時向未時偏移。
承天門通往午門的狹長宮道,響起了急促而雜遝的腳步聲。
從半空望下去,無數曳撒的深色裙擺縱橫相連,猶如夜潮湧動;圓形大帽仿佛這浪潮間的塊塊礁石;而腰間時而擺動的繡春刀鞘便是浪尖出沒的飛魚。
這股夜潮肅殺地穿過午門,排過五道金水橋,湧入奉天門廣場,將還在場上等待聖命回復的官員們圍了個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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