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眼裡有深遠的顏色與濕潤的光,仿佛日出時的海面。他撫摸蘇晏眉眼的手指在半途中收了回來,說道:“退安罷,朕這回就不送你了。”
蘇晏強行壓下胸口的澀滯,躬身拱手:“臣……走了,皇爺保重龍體。”說罷咬牙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文昭閣。
他沒有走午門,往東拐,又去了一趟陳實毓所住的得一閣,依然沒有見到人,懷疑陳大夫在躲他。
蘇晏想詢問皇帝的病情未果,沒奈何先離開了皇宮,吩咐守在馬車旁的蘇小北,讓他先回去和小京一同整理行囊,做好當日出發的準備。
隨後他帶著個事先備好的包裹,租乘牙行的馬車,趕著去拜訪了恩師的恩師李乘風,一方面送去精挑細選的藥材,以表寸心;另一方面向對方辭行,以全禮節。
曾經叱吒朝堂的內閣首輔李乘風,如今半邊手腳打顫,口齒都不利索了。蘇晏很有耐心地湊過去聽他說話,仔細分辨那些含糊吐出字眼。
李乘風說:“內閣……焦陽、王千禾……眼光短淺,難堪大任。楊亭雖有正氣……卻失之優柔。謝時燕……是個泥塑。老夫放心……不下……本想等你……等你……怕是等不及了……”
蘇晏眼眶潮濕,緊緊握住他的手,真心誠意地喚了聲:“師祖!”
“師祖你放心,今上聖明,定會甄選最合適的首輔,挑起內閣大梁。”蘇晏竭力寬慰他,“徒孫尚且年輕,還需歷練,仕途綢繆並不急於眼前。”
李乘風吃力地搖頭:“我遲遲不敢遞交辭呈……就是怕……致仕之後……內閣幾個輔臣爭權奪勢,亂了朝綱……你……早些回來……太子……”
老人劇烈咳嗽起來,喉嚨裡全是痰音。蘇晏伸手給他拍背,心裡充滿了日薄西山的悲涼。
“師祖不必憂心,此去南京,我會好好勸諫太子殿下,擯棄玩樂與私情,專心學業與政事。”
“大銘……看似繁花似錦,但仍有內憂外患,奸邪在暗……皇爺看得清,卻不一定能……斬敵而不傷己……你要勸他……勸他……多愛惜自身……”李乘風咳聲漸止,蒼老卻並不渾濁的眼中,透出一種近乎於得道高僧的明悟,“屬於老夫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將來——”
將來如何,他沒能說出口,緩緩閉上了眼。
蘇晏急忙去搭老人的脈搏,發現搏動較弱但還算平穩,應是力竭而睡著了。
他心弦一松,喚屋外的下人和郎中進來照顧,自己退出一片忙亂的主屋,離開了尚書府。
抬頭望天,京城的深秋碧空如洗,天際隱隱有鷹嚦聲掠過。蘇晏長出一口氣,不由握緊了拳,喃喃道:“——將來!”
第272章 學的什麽玩意
十一月初一,新任命的南京禮部左侍郎蘇晏蘇大人,踏上了離京赴任的程途。
從直線距離看,南京比陝西延安還要遠,這次既然是遷貶,自然不可能再有天子親衛的護送,於是蘇晏找人牙臨時招了二十名護衛。
豫王倒是有心想把自己王府的侍衛借給他。
可惜如今已不是開國初,藩王動不動就數萬親兵的年代了。
自從景隆帝奉先帝遺詔削藩,經過逐年削減,親王府的侍衛只有五百人的定額,還被朝廷所設的“護衛指揮使司”管轄,人員出入皆需登記、上報。
故而豫王的五百侍衛在京城橫行可以,想出京卻是萬萬不能。
豫王十分惱火,覺得皇帝自己不方便派兵護送蘇晏也就罷了,就不能對他這個閑散王爺睜隻眼閉隻眼?回頭朝堂上文官們罵起來,他一人扛還不行嗎?
蘇晏安撫他:“無妨,我雇了護衛,都是會拳腳功夫的。”
豫王嗤道:“牙行能雇到什麽好貨色,盡是些出身草莽的烏合之眾!再說,萬一裡頭混入了別有用心的人……”
蘇晏把嘴湊到他耳畔,低語幾句。
豫王微怔,勾起了嘴角:“行啊我的小乖乖,還懂兵法。”
蘇晏把街邊買的芝麻大餅拍在他臉上:“乖個屁乖。我走了,債賤!”
豫王接住大餅,用袖子抹了抹粘在臉上的芝麻粒,就著餅上的牙印咬了一大口,邊嚼邊望著蘇晏上車離開的背影,眼裡盛滿笑意與離愁。
蘇侍郎的馬車在二十名“烏合之眾”的護衛下,於黃昏離開京城。
入夜時,馬車已至五十裡外的京畿郊縣,在一處荒郊野店投宿。
半夜時分,一夥窮凶極惡的山賊洗劫了野店。新護衛們在不走心地抵抗之後,為保命做了鳥獸散,連剩下的傭金都不要了。
蘇晏所住客房裡的床是空的。山賊們搜查馬車,不見小廝、行囊與任命文書,只在座椅上發現了一枝萬壽菊,從花蒂處被剪斷。
翌日清早,這朵斷頭花連同花梗一並盛在木盤上,出現在慈寧宮的桌面。
瓊姑跪地請罪:“太后——”
太后猛地揉碎花朵,擲在地上,面色白裡透青:“是誰走漏了風聲?!”
瓊姑連連叩首:“此事是奴婢親手布置,宮內無人知曉。那些派出去的侍衛也已全部拿住,正一一審問。”
“且不說他是如何逃過一劫的,故意留下這枝花,分明是意有所指。”太后從盛怒中漸漸平複下來,思忖道,“他這是在警告我——他不僅知曉幕後內情,還很清楚我的習慣,只是不想揭穿此事,不敢公然得罪我,所以用了一招金蟬脫殼。可若我再出手,他也不會不留後招。”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