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坦用眼神製止他,轉頭對征馬官道:“那就請到帳篷裡坐。”
征馬官苦笑:“這回我卻做不了主了。我手中的權限,也只有六十斤,你想再往上提價,就得與我的上官談。隨我進城去見上官罷。”
“公馬收購如此麻煩,那我不賣給公家,隻賣給商戶,不行嗎?”
“不行。征馬指標未完成之前,這靈州一帶所有的馬市,都得優先供給朝廷。”
阿勒坦皺眉想了想,頷首道:“好吧,我就和你們上官再談談。如果這次談不攏,就算了,我們離開靈州便是。”
征馬官松口氣,第一次朝他拱手致禮:“生活不易,大家彼此多體諒。”
阿勒坦安頓好馬匹與留守人員,帶了七名瓦剌漢子,隨著征馬官進了清水營,來到西城的一處營堡門口。他見這營堡宏闊堅固、守衛森嚴,像是個駐軍地,心裡疑竇更濃,駐馬問道:“貴上官是哪位大人?”
征馬官答:“是陝西行太仆寺的寺丞大人。”
阿勒坦對銘國官職稍有涉獵,知道行太仆寺寺丞是正六品,對於一個平民馬販而言,官階並不算低,若不是他瓦剌部族的身份,對方也未必願意出面接見。
而接見地點選在駐軍營堡,大約也是擔心他們北漠人的身份,生怕自己的人身安全沒有保障。
——簡直是把他們當洪水猛獸一般。阿勒坦心頭不快,但為了完成歷練的任務,還是忍住怒意,說:“還請帶路。”
征馬官帶著他們七拐八彎走了幾道回廊,過了三重門,停在堂前簷下,道:“上官在內堂,諸位請進。”
阿勒坦環顧左右,見房舍布局精密。這一路走來,回廊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有許多兵丁值守,按理說內堂附近應該守備更森嚴才是,為何反倒沒有衛兵?
他平日裡雖然直爽,卻是個粗中有細的人,此番隱約生出不祥的預感,便打算在堂外等一等,弄清楚局勢再說。
征馬官再次催促:“進去啊,莫要讓上官久等。”
阿勒坦正要開口,堂內忽然爆出一聲喝罵,說的是瓦剌話:“欺人太甚,我和你們拚了!”
堂外眾人一下就聽出,是其中一名同伴的聲音,一個時辰前正輪到他帶著馬匹離城,想是被守軍抓住,押解到這裡。
北漠諸部天性剛勇,悍不畏死,又十分看重同族。瓦剌眾人當即暴怒,紛紛拔刀:“住手!誰敢動我們兄弟?”
阿勒坦還沒來得及下令阻止,其中兩個性子急的瓦剌漢子,把簾子一劈,就衝進了堂內。
事已至此,他總不能不顧族人性命,就算刀山火海也必須闖一闖了,於是大步邁入,對堂上官說道:“既然請我們來談生意,為何要動刀動槍?貴國號稱禮儀之邦,難道這就是你們的禮儀?”
堂上官先是吃驚,繼而怒喝道:“誰請的!談的什麽生意!胡說八道!我乃靈州守備,這裡是兵部下設的議事處,你們這些夷狄持械擅闖,莫非想刺殺武官,挑起兩國戰火?來人,將他們拿下,若是抵抗,格殺勿論!”
守備重重摔了個茶杯,從堂外湧入許多披甲執銳的精兵,要繳他們的械。
阿勒坦心知中計,但自認為兵來將擋,大丈夫走一步是一步,沒什麽可猶疑的,就算獨自迎戰這數百精兵,他也悍然無懼。於是他拔出狹長的彎刀,直奔堂上官:“要打就打,使什麽陰謀詭計,令人不齒!先拿下你,再找騙我們的人算帳!”
不遠處的二樓外廊上,嚴城雪著從三品的繡孔雀補子緋色圓領衫,與一身銀色豹頭紋飾鐵劄甲的霍惇並肩而立,是兩隻心照不宣的文禽與武獸。
議事堂內不斷傳出嘶吼與打鬥聲,兵刃敲擊的聲音鏗然如裂石,嚴城雪抬了抬下頜:“幾個蠻子,一刻鍾還沒拿下,你手下的兵該練練了。”
霍惇面上略顯尷尬:“沒想這領頭的韃子身手如此了得,此人絕非尋常馬販。”
嚴城雪道:“一個北漠貴族,偽裝成馬販進入邊防重鎮,還懷有如此身手,想必別有所圖,究竟是不是瓦剌部族的,還兩說。看來我們這次是誤打誤撞,揪出了個奸細。”
說話間,議事堂的土牆竟被撞破一個大洞,從洞內飛出兩名吐血的兵卒,砸落在堂前校場上。
阿勒坦踏磚而出,發辮上滿是木屑塵土。他像頭雄獅般甩了甩腦袋,抖去身上雜物,抬頭朝兩人所在的方向望來。銳利的目光穿透虛空,仿佛一條遍布棘刺的鐵鞭,抽在兩人門面上。
霍惇感覺到一股帶著怒火的殺氣,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將嚴城雪的身影擋住,朝下方叫道:“好身手!我來會你!”說罷,招手讓幾名親兵將嚴城雪護向後方,自己踩著欄杆,從二樓縱身躍下。
親兵拋了杆長槍,他在半空抄住,槍尖劃過一扇凜冽的寒光,直切向阿勒坦的腰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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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灰白斑點的小型隼從空中飛落,停在男子戴著羊皮指套的手指上。
男子罩在黑色布袍下的身形又瘦又高,像一根枯槁而支棱的胡楊樹乾。袍子蓋住了腳,衣袖與前胸、後背綴著許多帶銅扣的布帶,長長地垂落下來,如同樹乾上纏繞著無數祭祀神靈的禮帛。
他的眉目也隱藏在兜帽的陰影中,依稀只能看見一點鷹鉤鼻的尖端。
與隼的瞳孔專注互視片刻後,他像是得到了冥冥中靈性的傳訊,沙啞地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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