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知道,根據陝西行太仆寺上送的奏報,其監苑目前存馬數量多少?說是只有兩三萬匹!馬政之廢,簡直觸目驚心!”
臨行前,他盡職盡責地查閱過兵部的相關資料,皇帝也默默授予了充足的查閱權限。從中得知,養一支騎兵隊的消耗,三倍於步兵隊,可把騎兵訓練好了,近十倍於步兵的戰鬥力將是最好的回報。昔年成吉思汗及其子孫就是靠著一支無堅不摧的蒙古鐵騎,橫掃亞歐大陸,成為“上帝之鞭”。而訓練騎兵,最基礎的就是戰馬,沒有足夠的戰馬,騎兵就是無米之炊。
朝廷也深知戰馬對一國軍力的重要性,一直強調:“國之大政在戎,戎之大政在馬”。陝西土地廣衍,水草便利,能把戰馬養成這樣,也算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幾名錦衣衛聽了這個數量,露出詫異與憤慨之色。
蘇晏皺起眉,不知是自語,還是說給他們聽,“暫且不算種馬來源,但算養馬條件,官牧綽綽有余,運作好了,根本不需要民牧!戶馬法完全可以廢除。”
高朔猶豫一下,說:“要廢祖宗之法,怕是不易。”
蘇晏出神地想了片刻,眉頭慢慢舒展,微笑道:“這不正是我此行的目的麽?易要做,難也要做。”
否則如何面對那些賣兒鬻女的窮苦百姓、流離失所的馬戶軍余、浴血拚殺的邊關將士?如何面對將大任與愛重一並托付於他的皇帝?
荊紅追不想參與他們討論的話題,隻安靜坐在車轅上,兩條長腿隨意晃蕩,抱著蜜瓜用飛刀削皮。兩顆蜜瓜、幾提葡萄並一個小冰桶,在這邊遠小鎮賣得極貴,他把剛才蘇晏賞的銀子花得七七八八。
蘇小京嘴饞,在他身邊繞來繞去,想先討一塊,被蘇小北一巴掌拍在蠢蠢欲動的手背上。
這是大人的,沒你們的份。荊紅追用眼神瞟他們,要吃自己去買。
蘇晏敲定路線,決定采購補充完物資便離開鎮子,先就近去清平、萬安兩苑查看草場和馬匹情況,再去兩苑附近的牧軍與邊軍軍營看看。
與此同時,由巡撫魏泉所派、盛千星率領的一千精騎,正從延安府出發,沿著蘇晏途經的路線,朝這個鎮子追來。三日後,當盛千星抵達此鎮時,在驛站打聽,得知蘇晏的馬車拐個彎又不知去了何方,幾乎要噴出一口老血。
眼下,這支總是遲來一步的護衛軍仍在路上吃灰。而蘇晏正坐進馬車,荊紅追把削成整齊小塊的蜜瓜裝在盤子裡,在冰桶裡鎮過後,送到他家大人手上。
“天熱,大人吃點瓜果解暑。”
“謝了,一起吃。”蘇晏笑道,拿著竹製挑牙戳了一塊。
荊紅追搖頭。蘇晏往他嘴裡硬塞了一塊,又把挑牙放在他手上。荊紅追吃了兩三塊,就說自己不喜甜,吃不下了。
於是蘇晏抱著盤子,咽下滿嘴甜汁,感覺灼熱的肉體得到了冰爽灌溉,吐了口長氣,問:“阿追怎麽看陝西馬政之事?”
荊紅追下意識想回答“不感興趣”,或是“與我無關”,但臨時躊躇一下,改口道:“爛透了。”
蘇晏點頭:“就像個癌症晚期的病人,從上到下都是病灶,動手術都不知該從哪個器官切起。”
“癌症……晚期?”
“就是病入膏肓。”蘇晏在他面前,不再有方才面對眾人時雲淡風輕、盡在掌握的微笑,而是傾吐內心的擔憂,“今天看到的、聽到的,已經十分不堪,但我擔心這只是冰山一角,還有更多錯綜複雜的利益、更勢大權重的力量參與其中。而要把這座冰山全部擊碎,把病灶割除乾淨,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辦到……即使辦到了,我也不敢保證船只能順利通航,病人能起死回生……阿追,我有點方。”
荊紅追抬眼,定定看他:“從東苑剛回來時,大人想到在暗處時刻打算刺殺你的馮去惡,下定決心去敲登聞鼓時,也是這種心情?”
蘇晏點頭,有些赧然:“我那時看著淡定自信,其實心裡慌得一批。擔心事若不成,自己被反噬是小,拉了沈柒下水,又壞了皇爺的布置是大。”
荊紅追自動把某個討厭的名字屏蔽掉,又問:“最後呢?”
“成了。”
“衛老賊也想對付你,結果呢?”
“被你削了一條胳膊。出京前,聽說皇爺下旨命人申飭他和鹹安侯,他重傷未愈又氣得吐血,也不知還能苟延殘喘多久。”
“我雖沒讀過什麽書,也知道一句話——盡人事,聽天命。”
蘇晏歎道:“是啊,盡人事,聽天命。”
荊紅追用一雙星芒似的動人眼睛看他,嘴唇依稀露出淺笑:“莫方,大人是天命所歸,天會助你。”
“……你也是穿越來的?”
“什麽?”
“你說‘莫方’。”
“我學大人口音,大人祖籍閩地?”
蘇晏被逗樂了:“你是不是以為閩人大笑起來,都是‘發發發發’。”
荊紅追專注看他的臉,似乎要將一顰一笑鐫刻心間,脫口道:“大人應該多笑笑。”
蘇晏把盤子放在一旁,伸個懶腰,眉眼間隱憂已然散去。“謝謝你,阿追。”他誠摯地說。
荊紅追搖頭:“國家政事上,我幫不了大人,比不得那些有學問見識的士子,甚至是深諳官場門道的錦衣衛。”
“我說過,你有你的好。你的好我知道。”蘇晏抓住他的手,用力搖了搖,“此行有你作陪,是我最大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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