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步進去又點了一壺龍井,蘇岑剛給自己斟下一杯,不由抬頭往樓上看了看。
那扇輕紗帳子已經被收起來了,桌上也沒有人,可他執著滾燙的一杯茶渾然不覺地盯著樓上,像在與什麽人對視。
那日李釋看了他多久?
那雙眼睛太深了,他那些幼稚、拙劣、少年意氣暴露無遺,像被人一層一層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一絲不掛,毫無保留。
隻一眼,那個人就把他看穿了。
而他,除了一次次被衝擊的措手不及,甚至都沒來得及好好看那人一眼。
世人都道權傾朝野的寧親王兵不血刃殺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頭,從來不苟言笑一副閻羅模樣,蘇岑不由冷笑,那些人肯定沒見過真的寧親王,殺人誅心,這人含笑間一個眼神就能讓你挫骨揚灰,還連帶著魂飛魄散,永無翻身之日。
他當日放走了那個行刺的刺客,憑著李釋的身份地位,當時就有一百種方法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可那人偏偏就沒動他,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呢。
確實沒什麽比一路披荊斬棘走到最後才發現原來終點竟是懸崖來的絕望,枉家裡老爺子還等著他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原來他來到長安城的第一天就把入仕之路給斷了。
功虧一簣,一身狼狽。
一壺茶直到涼透了蘇岑才慢慢起身,出了茶樓日暮西山,一壺茶像喝了一壺酒,一路踉踉蹌蹌往回走,邊走邊又猶豫著要不找個沒有宵禁的小館待著。
他不知道該怎麽向阿福解釋他太厲害的二少爺怎麽就名落孫山了。
即便阿福識時務地不問,或者他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回答,但就那雙滿懷期待的眼睛他就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他得找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待一會兒。
比如……紅綃坊……再比如……
蘇岑抬了抬頭,暮色漸合,華燈初上,幾個油頭粉面的小倌倚著窗靠著門看著他,嘴角銜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長安城裡風氣開放,養小倌玩孌童早就不是什麽新鮮玩意。在東市邊緣便有一條煙紅柳綠的巷子,青樓與小倌館對門開,男人和女人搶生意,血色羅裙眼波繚繞,卻也不比女人差到哪裡去。
而他這個樣子,像足了那些踟躕門前想嘗嘗鮮的外來人。
然而蘇岑定在門前卻是另有原因。
那個刺客在他耳邊亦真亦幻說過,那人喜歡男人,今日鄭暘又道,他小舅舅對自己有興趣。
那是什麽興趣?
這種……興趣……嗎?
胃裡沒由來一陣翻湧,他這一日粒米未進,空腹喝了一壺涼茶,自己知道沒東西可吐,卻還是彎下腰乾嘔了好一陣。
門內幾個小倌冷冷楔了他一眼,紛紛回了館裡不再搭理他了。
蘇岑嘔完了癱坐在地不由苦笑,他這惡心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惡心心裡那一瞬間卑劣的念頭。
最後還是回了長樂坊,一拐進自家巷子便見阿福打著燈籠在門前等著,見他回來急忙奔上前,牢牢抓住他袖子,一時激動地不知如何開口。
“你知道了?”蘇岑皺了皺眉。
“我都知道了,二少爺你……”阿福手上激動地抖著:“你太厲害了!連中三元,新科狀元,咱們蘇家振興有望了!”
蘇岑:“……”
愣了好一會兒蘇岑才回過神來,盯著阿福:“誰告訴你我中了狀元?”
“這還有假,”阿福往身後一指:“宮裡來的官爺們還在候著呢,左等右等也不見二少爺你回來,我這才想著出去尋你,剛好碰見你回來了。”
蘇岑往前看了看,果見兩個宦官立在門口,手裡拿著一卷黃絹,對他諂媚笑著:“蘇才子青年才俊,大魁天下,恭賀恭賀啊。”
蘇岑在原地立了半晌,直到把兩個人看的臉色都僵了,忽的一步上前,劈頭奪過那卷黃絹,一把擲在地上:“他還想玩我到什麽時候?!”
兩個宦官面面相覷,滯愣了片刻。這高中了欣喜若狂者有之,涕淚橫流者有之,更有甚者一時激動驚厥過去的他們也見過,可這把皇榜扔在地上的這位蘇才子卻是頭一人。
他們兩個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爭取來這份差事,早就打聽好了這蘇狀元家境豐裕,本想著能好好賺幾個跑腿錢,結果這又是唱哪出呢?
“二少爺……”阿福回過神來急忙上前把皇榜撿起來,怕人再給扔了只能別在身後,小心翼翼試探:“二少爺,你沒事吧?”
確實但凡是正常人就不該做出這樣的事,多少人寒窗苦讀一輩子不過就是求這一卷皇榜,只有他這犯了病的才避之如洪水猛獸。
蘇岑慢慢冷靜下來,伸手道:“拿來。”
阿福猶豫再三才從身後拿出來送回人手上。
蘇岑盯著手上的東西看了好一會兒,最後慢慢提出一抹笑來。
不就是要玩嗎?
那便陪你玩。
一個地方他能栽倒一次兩次,卻總有一日能把這道陰溝踏平了。
長安城裡的梆子聲響過了三更,李釋始才放下朱筆,突起指節按了按眉心,一件披風適時披上來。
祁林立在身後,道:“爺,歇下吧。”
天子年幼不懂政事,滿朝文武的奏章都是經由中書門下草詔審議,最後送到興慶宮由攝政親王批紅,之後才能交派下去。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