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把他塞到那箱子裡了!
師父曾經提過,這箱子裡是一個奇異的空間。在這個箱子裡,所有東西都是介於“存在”和“不存在”中間的某種不確定的狀態。當師父從裡面往外拿東西的時候,不確定的狀態成了確定,於是可以源源不斷地憑空出現金財物。但師父也說過,絕對不能把活著的東西放到箱子裡。
他說那是對任何生靈最可怕的折磨,還不如一刀殺了它們。
而現在,他還活著,卻被關進了箱子裡。它想要徹底抹殺重六的存在!
他不確定自己之前的意識是怎麽聚合的,但從現在開始,只要他稍有松懈,便很可能成為“不存在”。
他必須要時刻驗證著自己的“存在”才可以。
重六再次開始掙扎。可是這箱子仿佛是鐵鑄成的,沒有一絲縫隙,他根本打不開。但他不管,就算身體中的疼痛越來越劇烈他也不管。疼痛可以讓他警醒,可以幫助他保持在存在的狀態中。
可他畢竟被重創了,原本就神思散亂。再加上身上數不清卻看不見的傷口和體內毒液的折磨,意識很容易便滑向涳蒙。在這箱子裡,一股無形的力量似乎也在牽引著意識滑向虛無,宛如睡神甜蜜的召喚,誘惑著人們跌入它死亡的陷阱。
不知道掙扎了多久,重六終於開始撐不住了。他好累好累,好想休息……哪怕只有一會兒會兒……他在黑暗中睜大的眼皮開始有氣無力地向下合攏,腦子裡依稀閃過很多張臉,很多條人影。但最後,他看到掌櫃揣著手,含笑站在槐樹陰涼下。月光落在他緋色的外衣上,輕吻在他風流魅惑的眉眼上。他在說,“六兒,是時候了。”
仿佛花瓶落地,重六的意識也在那一瞬散碎。
可是他並沒有消失。
他回到了那片海裡。
那片充滿著無盡可能的、包裹著整個世界的溫暖的海。
他低下頭,看到自己向著四面八方發散的身體。他的觸須覆蓋著整個海洋、整顆星星,這世上的每一處暗流洶湧,海面上的每一絲微風,他都能感覺到。
海洋中湧動的微子開始不斷複製,不斷聚合。他看著他們,記錄著從無到有的一切。他看到第一條蟲在海床上蠕動,看到第一條魚在暗流中穿行,看到第一朵豔麗的海葵,第一縷舞動的海藻。他為他周圍的一切興奮著迷,卻永遠只是一個旁觀者,一個記錄者。
沒關系,他不貪心。記載一切,這是他永恆的職責。
這荒蕪的星星上,還有其他許多雙眼睛注視著,有更加偉大的、令人恐懼的力量包圍著。它們漂浮在空中、潛伏在深淵、影響改變著這個世界所有的運行規律。
但他不管這些,他只是個記錄者。
忽然,深淵中點亮了一雙血紅的、妖冶的、不祥的燈籠。那燈火越來越近,伴隨著濃重而巨大的陰影。重六意識到,那是一雙眼睛。
看到眼睛的一霎那,無法言說的恐懼在他的身體中爆炸。他想要躲藏卻發現無處可躲,因為他知道躲也沒有用。
在這個宇宙中最本源的力量面前,任何角落都是一覽無余的。
幾條強壯的觸手抓住了他,他知道他無法反抗。那紅色的眼睛越來越近,他卻始終看不清它的真面目。
巨大的神明說話了,開口卻詭異地發出了重六師父的聲音:“時候到了,該醒來了。”
第99章 海棠木箱(14)
黑暗中巨大的恐怖凝視著重六,將他離散的神智狠狠釘在原位。重六想要逃離,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他千絲萬縷的肢體好像都化作了石頭不能動彈。
“師……師父?”他驚恐地問著。
“我不是你的師父。你不過是將你自己無法理解的思緒變化成了你熟悉而依賴的聲音。”
“你是誰?我在哪?”
“你在你自己的記憶裡。”
“我的記憶?我從沒有進入過海裡……”
“因為你閉上了你的眼睛,閉上了你的大腦。你一直在做夢,而現在,你應該醒來了。”
伴隨著這句話,重六的身體像是突然被一股巨浪衝起,將他整個廣大的飄渺的身體托舉起來,脫離了溫暖的、舒適的、卻總是暗藏殺機的大海。狂烈的風從每一個方向衝擊著他,吹破了他眼睛上擋著的一層膜。
他最先看到了天,令他震驚的、難以理解的天。他看到了宇宙中尚未熄滅的炙熱星雲彌散的玄秘色彩,看到無數浩大的星球在人類的眼睛永遠無法看到的宇宙深處鋪展開來,各自冷漠地遵循著自己的軌跡運行。
他看到了兩股時而水乳|交融時而水火不容的原始力量在不斷地衝突製衡,陰陽相合,道穢相輔,熵序疊生。在這衝撞中,無數璀璨華美的新的世界在不停輪回。他看到了那些星星上生息繁衍了數百萬年的生命在一道緩緩推過宇宙的波紋中灰飛煙滅,也看到了變化的軌跡和溫度點燃了原本荒蕪冷寂的星球,孕育出了下一個輪轉不休的文明。
數不清的生命,數不清的歷史,數不清的記憶……出現又消亡,消亡又重生。
而在這些力量的衝突中,一些比星球更大的、比星雲更大的、任何低等文明中的生靈都無法理解的東西出現了。也有可能,它們原本就在那裡,它們從一切時間的起點就已經存在,只是在生靈出現前,只有它們自己能夠知道自己的存在,寂寞地在黑暗的宇宙深處獨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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