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六沒辦法分清楚哪裡是天,哪裡是地,哪些是生物哪些是植物哪些是建築……一切都模糊成了一團旋轉的、瘋狂的色彩,汙穢粘稠的空氣如薄膜一般包裹著他的周身上下。
但最恐怖的,卻是聲音。
剛才在與年幼的祝鶴瀾對話的時候,周圍明明寂靜無聲。可是當他回過頭來,真正地把祝鶴瀾埋葬在記憶深處的穢之世界看在眼裡的時候,所有的聲音突然像決堤的怒江奔騰而至。仿佛是成千上萬的人在慘烈地尖叫,混雜著某種古怪的節奏感。他無法分辨聲音來自的方向,仿佛他周圍的一切都在撕心裂肺地尖叫著。
他捂住耳朵,卻無法阻止那直刺天靈的噪音撞進他的頭顱,鋼針一樣錐進他的大腦。
大團大團的混亂意識隨著那些噪音、隨著滿眼爆發的色彩,強硬地翻攪著他的大腦。他看到了無數種同時發生的隨機場景,看到了在群星深處某個星球上蠕動的蟲、在荒蕪大地上兀自凸起的黑暗高塔、在沼澤中不斷增生的卵泡……
他感受到了饑餓,從四面八方圍剿過來的饑餓。它們環伺著它,就像是一群禿鷲盯著一隻誤入死亡禁區的羔羊。
然後他意識到,這饑餓的對象不是他,而是他所處記憶的主人——祝鶴瀾。
他轉過身,便看到小小的祝鶴瀾保持著嬰兒般蜷縮的姿態,縮在那顆在這恐怖混亂無法理解的世界中唯一與原本的世界有幾分相似的怪樹延展的根系間。
遍體鱗傷的小祝鶴瀾抬起頭,因恐懼而放大的瞳孔盯著空中某處。
重六順著他的視線看向天空,漸漸於那混亂的色彩和團塊中,看到了什麽無限延展的、無比廣闊而巨大的東西。
那是天空,又不是天空……仿佛是雲,卻又像是起伏堆疊的腫瘤和肉塊,起起伏伏地撐在一切瘋狂景象的背景下,仿佛是一首永恆的、無始無終的歌。
重六知道她是活的,且有著超越一切個體的浩瀚如海的意識。她的意識中飽含著萬物的意識,萬物的意識都浸在她的意識之中。
他看到的只是她身上的一小塊,但是那種沉重的、碾壓式的存在本身便已經給他的精神造成了難以想象的壓力,將一切基礎的、本能的認知壓垮。
忽然,巨大的肉塊開始蠕動顫抖、互相推擠。從密集的褶皺間延伸出了無數細密的、絲狀的東西。它們在混亂汙濁的空氣裡飄飛著,如頭皮中快速伸展出的發絲。但當它們漸漸逼近,重六才看出它們並不細,也不輕盈,而是沉重的、滴淌著酸液的觸須。它們在祝鶴瀾的四周舞動著,卻並不靠近。腔體上的裂口開開合合,像是在說話,可是重六卻聽不到任何東西。
小祝鶴瀾認真聆聽著,在無盡的恐怖面前,他顯得那般冷靜,冷靜到麻木。
他已經在這個地方待得太久了,他的身體在被穢氣感染,在一點一點地崩壞腐爛。在人瀕死的時候、真正逼近死亡大門的時候,頭腦中已經知道存活無望,便停止產生恐懼這種感覺。取而代之的是麻木、是空茫、甚至有一種即將進入極樂的安然平靜。
終於,小祝鶴瀾嘴裡呢喃著,仿佛在與無形的人對話,“是……我願意……只要你讓我回家……我想回家……”
於是一條觸須伸到小祝鶴瀾的面前,末端的水蛭一般的口張開,從裡面延伸出了密密麻麻的……頭髮。
這些細密的頭髮瞬間便撲向了小祝鶴瀾的臉,從他的耳朵、鼻孔、嘴甚至是眼珠的每一個縫隙侵入,深深扎入他的大腦、遊入他的血脈。
祝鶴瀾的頭髮開始變形,皮膚寸寸崩裂,卻沒有血湧出,綻放的是一片一片宛如花瓣般的碩大片狀物,如輕紗又似薄膜,一層一層地堆疊起來。他的雙腿在大地上蔓延,化作了根系扎入大地。
他朽壞的人類身體得到了神的加持,開始改換形態,迅速畸變成了重六在地下城見過的樣子。
重六被這駭人的場景攝住了。他想去救祝鶴瀾,但是他知道,他已經太晚了。
他晚了兩千多年。
這是祝鶴瀾被選中成為萬物母神祭司的時刻,是他與母神簽訂了某種契約的時刻。
怪不得祝鶴瀾要將這段記憶深深掩埋。那麽小的年紀,卻面對過這麽多就算是成人也會瞬間嚇瘋的恐怖場景,還有這種駭人的“被神選中”的經歷……
“鶴瀾……”重六的眼眶裡溢滿淚水,看著小祝鶴瀾的身體迅速畸變長大,如一朵在無盡的混亂黑暗中驟然綻放的紅蓮。
他忽然開始怨恨那些強迫祝鶴瀾進入這個世界的人、怨恨姑射的大巫、甚至怨恨祝鶴瀾的父母。他們本該是他的保護者,可是現在他們在哪?
什麽樣的父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走向死路?他們就不想想他會有多麽害怕?
他想要懲罰那些人,那些將祝鶴瀾逼到這種絕境的人。他想用自己的觸手勒住他們所有人的脖子,聽他們尖叫,讓他們求饒、後悔……
當這些越來越極端瘋狂的念頭在他意識中的聲音愈發浩大,重六忽然注意到,他的耳邊回蕩著一陣陣有節奏的鼓聲。
那鼓聲藏在這個世界混亂的音譜中,以至於他並沒能察覺。它們就像一段狡詐地藏在談話聲中持續不斷的白噪音,潛移默化地將瘋狂的種子播撒進他的意識。
可是他意識的已經有些太晚了。那些鼓聲鑽進了他的大腦,便生根發芽,不肯離開了。他試圖捂住自己的耳朵,可鼓聲卻還在他的大腦裡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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