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小滿忙執箸夾起那片魚咬了一口,含糊道:“我喜歡吃魚的……嗯,好吃!”
為陸戟做足面子,結果便是難受了幾個時辰,飯後虞小滿留下陪太夫人打絡子,時不時犯惡心想吐,弄得老太太慌了神,以為孫媳婦有了,差點把郎中給請來。
“我沒事,就是近來鼻子敏感,”虞小滿尋了個恰當的解釋,“聞著味兒就……不舒服。”
太夫人先是驚訝於海邊出生的人居然不能吃魚,而後又了然地歎了口氣:“你這孩子,不喜歡就直說,用不著在我跟前裝樣子。”
虞小滿仍是怕陸戟受責怪,坦白道:“他待我很好,平日裡從未讓我缺衣少食,有人欺負我也會為我出頭,他真的……很好了。”
對此太夫人不置可否,湊過來將手上打了一半的絡子與虞小滿手中的比對,感歎幾聲老了不中用,又靜靜看著虞小滿編了會兒,含笑道:“回頭把這個系在啟之的腰帶上,他準喜歡。”
想到那件洗乾淨壓箱底的衣裳,虞小滿連連搖頭:“他不喜歡我自作主張。”
“你沒問,怎知道他不喜歡?”
虞小滿神色黯然,訥訥不言。
“他呀,原先不是這樣的。”太夫人接過虞小滿手中的絡子,邊細細打量邊輕聲漫語,“從前他喜歡什麽、嫌惡什麽,全都寫在臉上,後來他的生母亡故,又逢戰場傷了腿,整個人就變了,變得沉默寡言,喜怒不形於色,再不比從前自在灑脫。”
這些虞小滿自是知道的,許多時候,他甚至無法將十五歲的陸戟與眼下的陸戟當成同一個人對待。
“可是萬變不離其宗,縱然他性情大變,骨子裡還是老樣子,他只是將喜怒哀樂藏了起來,不輕易叫人看見。”
將絡子放回虞小滿手中,太夫人拍了拍他的手,“這回讓你受了委屈,他定比誰都自責。他收斂了這些年的性子,我這把老骨頭都沒目睹過他發火,不信你去問府上其他人,是不是頭一回見他為誰出頭?”
夏日天黑得晚,拎著編好的蛋絡子往回走,路過竹林,虞小滿忽然停了下來,蹲下看一只在草叢中緩慢前行的蝸牛。
他想,陸戟是否也同這小家夥一樣,受過太多傷害,所以寧願背著沉重的殼前行,以便在遇到危險時將自己藏起來?
把他的腿治好,就可以讓他再不用活在危險之中,像從前那樣想笑便笑了嗎?
虞小滿想得入神,渾然未覺天上有雨落下。
待他聽感回籠,辨得沙沙雨聲,再低頭見自己身上一片乾爽,驚慌之下扭頭望去,正對上陸戟望著他的沉靜目光。
雷聲千嶂落,雨色萬峰來。
而陸戟是這場傾盆暴雨中唯一溫和的存在,他身著素衫,一手撐傘,胳膊微微前送,從容得像是早就等在這裡,為的便是等待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讓竹紙傘沿剛好將虞小滿遮蔽入懷。
回到院子,陸戟先行去耳房沐浴。
自屏風上頭接過幾乎濕透的衣衫,虞小滿才曉得陸戟淋了雨,心裡埋怨這傘未免太小之余,又暗自後悔當時為何不往他身邊多靠近一些。
沐浴過後的陸戟換了件霜色長衫,烏發半濕,眉眼間仍凝著一抹濕潤的清雋,乍看好似猶在雨中,周身都縈繞著樹木的清爽味道。
不讓視線在他身上多做停留,虞小滿看向攤在桌面的那張寫了“見機行事”的紙,沒話找話地問:“這字,查出結果了嗎?”
陸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猶豫片刻,說:“不曾。”
虞小滿本就隨口一問,見他不回答並不多想。過了一會兒,又說:“對了,你不在的時候,雲蘿被發賣出去了,好歹她跟了你三年,若你還有話想同她說……”
“沒有。”陸戟想也沒想便否認了,“自她動了旁的心思起,我與她便無話可說了。”
虞小滿恍然大悟,原來陸戟早就曉得雲蘿動了逾越的心思,只是沒料到她會急功近利乾出下藥這等齷齪事。
時隔多日再度共處一室,兩人之間多了些微妙的沉寂,明知道該聊什麽,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素來愛說話的虞小滿也犯了難,坐在桌前把玩剛做好的蛋絡子,拿了陸戟的狼毫筆塞進去又掉出來,換了筆山還是放不住,吧嗒一聲摔回桌面。
陸戟便是在這突兀的動靜後開腔的:“抱歉。”
“啊?”虞小滿愣了下,反應過來後擺手道,“無妨,你又不知道我不吃魚。”
稍作沉默,陸戟又道:“上回被人下藥,輕易聽信讒言定了你的罪,是我失察之過。”
原來為的這事。
虞小滿有些不自在地扯著絡子線:“在堂屋那會兒,不是已經……”
“那不作數。”陸戟說,“合該私下再向你鄭重賠禮。”
思及這事詭異的起承轉合,除了那晚的肌膚之親,其余虞小滿都不想提起。可陸戟的道歉顯然也包含那晚,因為那晚於他來說是場意外,並不包含旁的意義。
虞小滿又有些憋氣。
他曉得自己這鬱悶來得蠻不講理,可這種自以為重要的時刻被對方輕飄飄揭過的滋味實在苦澀,苦得他扯斷了兩根流蘇線,賭氣道:“若是跟上回一樣嘴上說說,那麽大可不必,反正老爺下了命令,外頭人也不會知道……”
話未說完,只聽“鏘”的一聲,陸戟將隨身攜帶的佩劍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