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泡著——你再多泡一會兒。我是很想你隨我回去,但……你先泡著……”撂下一通胡言亂語,林瑯用毛巾捂住臉,一邊擦拭著一邊走開。
唐玉樹隻好“哦”了一聲,哦完這聲後又乖乖蹲回了池子裡。
林瑯想著唐玉樹,又想起自己十四歲那年,在高昌國撿到的老狗。
走絲路的時候曾在高昌有過月余的停留。那邊只有做買賣的人才會講漢話,年幼的林瑯平日裡自己待著無聊,有天在街上救下了一隻奄奄一息的黑色大狗——和唐玉樹一樣,身上遍布傷疤。
只是出於稚嫩的慈悲,鞠了一捧水喂它,那狗便像是跟定了自己了一樣,從此就默默地圍繞在自己身邊,再也沒有走開過。
林瑯叫它“大羽”,也沒什麽特別的含義,只是那陣子正好在背誦的詩句——“鑿龍近出王城外,羽從琳琅擁軒蓋”——羽從林瑯,而已。
大羽平日裡,張著嘴巴吐舌頭的時候,就像是在笑。
每逢大羽笑,林瑯都會彎腰去抱它。可狗太大,十四歲的林瑯還不夠高,最終總會站不穩,一人一狗歪歪扭扭地坐倒在地上。然後林瑯就會大聲笑。大羽也是一般,張著嘴巴吐著舌頭,即使不知道林瑯因什麽而笑,卻只因林瑯的開心而開心——於是就變成了一種隻屬於林瑯和大羽的遊戲。
有的時候,林瑯因為言語不通而被高昌的小孩子欺負取樂。每逢這時,大羽都會衝出去,向著他們瘋嚎一陣兒,直到把他們嚇退了,然後再回來用頭蹭林瑯的腿。待林瑯伸手去摸它的頭時,它便又開心了,張著嘴巴吐著舌頭,因林瑯的破涕而笑而開心。
可是大羽太老,而行路又太難。
回中原的那一天,林瑯被舅舅張謙以“如果不帶大羽一起走,路過隴右時,給你買顆和母親生前帶的那顆夜明珠,一模一樣的那種”條件說服;直到林瑯被安頓到車上,馬車開始行徑之前,大羽都一直晃著尾巴,衝著林瑯笑。
它對他的心思一無所知,卻只知道要圍著他,要跟隨他,要替他喝退一切傷害他的人。
大羽追了林瑯很遠,但終究還是沒有趕上。
林瑯的視線裡,那條追著自己車駕的大狗的身影,因距離越拉越遠而漸漸小成了一粒芝麻,似乎戈壁灘上起一陣風,就會把它吹垮。
望著那個黑影,林瑯哭的淚眼模糊,隻探頭在窗外面,衝著那個追隨不舍得身影喊:“傻狗——快回去吧!”
它聽不懂,卻以為是林瑯在呼喚它,隻竭力地在戈壁上從跑到走,到用脫了力氣癱在地上。隔了一個山丘,林瑯還是聽得到它“唔”的嚎叫。
不知怎麽地,林瑯又想起自己每次一受到些許挫敗,就要吵著回金陵的情形。
每次都拉著自己,不會吭聲也不肯放手的唐玉樹的那雙眼神,和大羽一模一樣。
你覺得他無助,你又覺得他實在可靠。
唐玉樹回到房裡時,燈已經滅了。躡手躡腳地緩緩推開門,又緩緩轉過身把門外的光驅逐出林瑯安睡的空間。
還沒來得及轉身,就感受到一個擁抱從背後襲來。
繼而有淚水滴落在他裎赤的後脊上。
唐玉樹有些不知所措,卻也配合著對方的情緒,一動不動,任由他從背後抱著自己。
“我再送你一個禮物——我送你一個表字,單字一個羽,你願意嗎?”
“好。”
“以後我叫你唐羽,你要答應。”
“好。”
“我可以把什麽都給你,我也不會再扔下你,你也不要跟別人走掉,好不好……”
“好。”
“……你放心,我哪裡都不會去……”唐玉樹冒著膽子雙手握住攬在自己腰上的那個人的手臂,輕輕施加力道捏了捏以示篤定。
他對他說:“你在哪裡,我就跟你到哪裡。”
☆、第二十三回
第二十三回共衾榻酣夢微妙事 換杯盞暢談通明人
忘記了夢的具體情節,隻隱約記得是個好夢。
深深地打了一個哈欠,揉開了惺忪的睡眼之後,林瑯刹那間愣住了。
察覺到自己居然枕在唐玉樹的臂彎裡——林瑯先是一怔,本來打算迅速坐起身,可理智在一瞬間又將將拉住他,教他不敢亂動,免得吵醒還在酣睡的唐玉樹。
——與其需要兩人面面相覷一起面對當前的微妙氣氛,不如自己一個人緩緩消化。
雖然唐玉樹平日裡嘴上一個字都不肯說,但林瑯知道他其實累壞了。
所以鮮有放松的機會,唐玉樹便擁簇在香軟的榻間,睡得很香。
現在這個距離,只要自己再向他的方向蹭過去一點點,額發應該就會碰到他的胸膛——可自己憧憬的這段距離,在定義為“兄弟”的關系上討論,實在是太近了——如果唐玉樹娶了媳婦兒,那麽那個女孩便擁有了這段距離,可以名正言順,理直氣壯地和他靠這麽近……也許比這更近;應該也有資格去摸摸他濃密的眉毛,沿著高聳的眉弓向下到挺拔的鼻梁,再到嘴唇……興許她會用嘴唇去碰他的嘴唇吧?還會輕輕吻一下他的喉結,再下去一些是輪廓清晰的鎖骨,再……
林瑯突然又想起來那日點絳唇開業,兩人一同捧著一束大紅緞子挽成的花,路人笑說像極了大婚。
大婚這個玩笑,當時被自己白眼翻著回應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