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瑯也才想起什麽似的,把沉沉的身體窩進椅子裡。
片刻後,幽幽地歎道:“其實……如今所有都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如果我當時沒有逃出林府,沒有去陳灘,沒見到唐玉樹,沒吃過他做的火鍋,沒和他經歷一切,他對我來說——會不會就是個陌生人?”
他看向順兒:“而一個陌生人的死活……於我,是不是也就算不得什麽大事了?”
順兒問:“可是你甘心嗎?”
“若問……的確是不甘心啊。”林瑯將身體坐起來一些:“我那天想什麽?你猜——說來都好笑。我那天突然想啊:如果帶了現在的記憶,再重來一次的話,我會怎麽做?”
“我先是覺得我應該是不會去陳灘了,這輩子都不去……可轉念又覺得,還是去一下好了,我隻佯裝路過一趟,遠遠地看看他——他若是沒遇見我的話,他應該是在碼頭上做工,也說不準或者做了別的……也不去打擾他,也不發生什麽故事,就隻躲在遠處看看他……”
順兒出主意:“那你要假扮個卜卦的先知,告訴他:‘早點去看看大夫啊——早些治隱疾!’”
“對!”林瑯一拍手,倒像是生活真的任由他規劃了一般:“可轉念我又想到這一點,便覺得不能枉由他病死了。我要早早地趕過去——在他沒來之前,在他的病症沒積大了之前,就把藥方子開了,把他治好了!哈……”
順兒出主意:“那你也不要別扭著蹉跎時間了,還要早些告訴他:‘我喜歡你啊……玉樹哥~’。”
“胡說什麽呢!”林瑯一瞪眼,臉倒是誠實地紅成了一片:“也是……若能早點告訴他,也不至於熬了這麽久,才隻換了一次親嘴——順兒,你說:如果唐玉樹他醒不來了,我是不是虧得慌?我隻討了他一個吻,就要償這輩子漫長的余生……念書也罷,考功名也罷,離了他去也罷,都只因為我貪那一吻……”
夜色徹底籠了金陵城。
並未點燈的昏暗書房裡,林瑯被燈籠勾出一條紅彤彤的邊緣。
“我大約會,會把他記一輩子吧……昨晚我做了個蹊蹺的夢:我夢到我在成都戰火裡,他守著我,用一柄鋼槍為我殺開一個圈子——不大不小,隻容得下我。而後我又接著夢到我與他成親了,他穿著一身好看的紅色褂子,牽著我仔細地走,走到床頭上替我掀了帕子……我同他打趣,佯裝惱怒說‘我不同意,咱倆都是男的,為啥偏是你來掀我的帕頭?!’你猜他說什麽?”
“他說什麽?”
“他擰著眉頭,還以為我變了卦,急得額頭直冒汗:‘你蓋了我娘給媳婦兒做的被子,可不能不認!’”
說完和順兒笑成一團。
笑著笑著,卻又漸漸噤了聲。
戌時到了,掐著點兒外面的爆竹聲接連而起。
林瑯聽得心慌,吩咐順兒把窗戶關了。
可關得再緊,也阻隔不斷那些歡愉聲聲挾入自己逼著的耳道,於頭顱裡恣肆著耀武揚威——大抵人間的悲歡喜樂是有個均衡的——就如同此夜一般,整個金陵城歆享多少份額的美好,便亦有等量的苦楚在暗處滋生。
而這些苦楚,料是全含進了自己口舌之下。
林瑯想起唐玉樹某個夜裡和自己講的故事。
小時候他與青秧有一次過年,冒著雪從外面撿回一些被油彩塗抹的廢木料,圍起來生了火,兩人取暖。那些油彩在火舌之間間或迸起,冒出一寸一寸的火星,以及“嗶卟”的聲響。
青秧問:“這是什麽?”
唐玉樹也不知道,蹲著看了半天,告訴青秧:“這是煙花。”
他講完的時候兀自笑了起來,笑了好久之後轉過頭來,卻看見林瑯眉頭皺著情緒複雜。
唐玉樹有點慌了:“不好笑呀……不好笑我再講個——”
“好笑!”林瑯點頭配合。
乾笑了幾聲之後暗下決心:一定要在金陵煙火最美的那一夜,帶他去最好的酒肆,最貴的看台上,看最清晰的煙火。
順兒似是覺得如此安靜的書房裡坐著不適,起了身說:“少爺,我們也去看煙火吧。”
“你去看吧,我困了……”潦草地卷好書桌上的書,卻又反了悔,轉過頭來對順兒道:“好,我們去吧!”
習慣性的朝後院的方向走,打算翻牆溜出去,卻被順兒提醒:“今天是除夕,走正門出去也沒關系的。”
林府內燈火通明,家丁傭人們說笑聲此起彼伏。
沒拐到正門的時候,林瑯聽到門前似乎有人擁著吵嚷,口中還念叨了一句“是有什麽事嗎……”卻突然被爹爹的一聲呵斥聲嚇停了腳步。
門前的吵嚷聲也恢復安靜。
林瑯和順兒又向前走了幾步,突然聽到一道執拗的聲線:“我要見林瑯!”
腳下一軟,林瑯跌跪在地下。
順兒疾步跑上前去,衝著門外站定了腳步,半晌才喊出了一聲“唐少爺!”——再接了一句“陳逆!”的時候聲音就破了。
林瑯是自己站起來的。
雖然白天沒怎麽吃得下飯,可突然覺得很有力氣。
跌撞著繞過了彎來,視線越過林老爺和一圈家丁,只見唐玉樹牽著馬站在林府的大門前——與往日裡一模一樣,囫圇的,分毫不差。
林瑯撲了過去。
雖是寒冬臘月,可一路的快馬加鞭還是讓唐玉樹混身蒸騰著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