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昱拿著細挑子撥了撥燭芯,豆大的燭花重新竄起一截兒,光暈四散開來,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剛要執筆再抄,就看見和他一個院子的邱容安披著衣裳走了進來。
邱容安把帶來的一碟子豆糕擺在案上,語露關心道:“就知道你在夜心堂,給你送點吃的,這都已經四更了,今晚不睡了不成?”
祁昱笑了笑拱手道謝,拈起一塊點心就著桌上早已涼透的茶水吃了起來。
祁昱沒回答他,邱容安也不介意,又問道:“你用什麽功呢?這麽晚了也不歇息。”
“無事,隨便寫點文章。”
祁昱敷衍的明顯,邱容安也不好再問,隻眼睛往他桌案上瞧。
已經寫了字的一疊紙,早在祁昱看見他進來時倒扣而置,不過案上擺著的紙筆等用具卻一看就不是凡品,至少像他們這種人是絕用不起的,紙張細膩柔韌,墨汁不但不臭反而有股古樸淡雅的馨香之氣。
這些俱都是葉勉平日裡用的,午後就讓墨拾送來與祁昱,既是作弊,這等細節自然不敢忘了。
邱容安盯著桌上那大半塊價值不菲的戡春墨有些失神,鬼使神差地伸了手過去,還沒碰到墨就被祁昱的咳聲打斷。
邱容安醒神一般忙把手收了回去,而後不禁有些面熱。
祁昱清了清喉嚨道:“多謝容安兄的茶點,太晚了,你快去歇息吧。”
邱容安沒有走,盯著祁昱的臉看了好久,呐呐問道:“你不是和丁淮那些人鬧掰了嗎,他竟還肯給你這麽好的東西?”
祁昱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一時氣氛有些僵硬,邱容安想起來此來的目的,硬著頭皮坐了下來問道:“今兒白日啟瑞院的葉四少爺竟來我們院子尋你,可是因上次落水的事倒與他有了交情?”
祁昱依舊沒有說話。
邱容安似想起來什麽突然站起身來看了一眼桌上擺的紙墨,結巴道:“這......這些不會是葉四少爺贈與你的吧?”邱容安瞪大眼睛審視地看著祁昱道:“他才多大,你......你難不成......”
邱容安雖話沒說完,意思卻表達的十分清楚,祁昱閉著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才冷靜道:“這話你可別亂說,若傳了出去,我活不成,你這國子學怕是也讀到頭了。”
邱容安咽了咽口水死盯著他:“那你是......”
“不過是之前與葉四少爺道謝之時閑聊,他提起我生地瀟州那邊的一本失傳的民間話本,恰巧我幼時在街上聽過說書相公講過,便應承他默一份給他。”
邱容安看了看祁昱又看了眼桌上倒扣的紙張,“所以你連夜為他趕超這個話本?”
祁昱點了點頭。
邱容安看了看他,這說法倒是對的上,祁昱這人愛巴附權貴,好容易搭上了葉勉,定是要不分晝夜默完的。
祁昱在天亮之前收了紙筆,輕手輕腳地回了屋子,仰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卻半點睡意都無,隔壁床的鼾聲透過帳子傳了進來,祁昱伸手從枕頭底下掏出一隻巴掌大的布袋。
帳子裡漆黑一團,他也不在意,熟門熟路地拆開口袋,拿出裡面的東西細細地用手摸索著。
他手裡的是一隻鎏金球形手爐,祁昱夜夜入睡前都要拿出來把玩一番,用手指仔細地描繪感受,以至手爐上哪一處鏤空,哪一處花瓣紋路他都了如指掌。
手爐作的十分精巧,球體分兩層,外層銷了一層薄金,通體鏤空紋花鳥,這種金貴玩意兒自然不會是他的,而是去歲冬日在學裡西南角那處死梅林裡,葉勉隨手塞給他的。
葉四公子怕是早就忘記這麽個東西了吧,應該也忘了他這麽個人,祁昱指尖細細摩挲著手爐上那隻鵲兒的形狀,可他卻忘不了他啊。
每晚宿前,同屋的同窗們都會老生常談地提起學裡那些個權貴之子,說起這些自然又要講一遭端華公子的胞弟,葉家那個長得仿若仙童一般的四公子,說他今日又如何驕縱,如何囂張跋扈,如何不將師長司正放在眼裡,學裡又奈何不得他,仿佛事發生之時,他們就在一邊看著一樣。
祁昱不是一個口舌爽利之人,可他還是想與他們辯上一番,他想說,這人並非你們口中那樣不堪,我見過他,他還與我說過話,我開罪了他,他不但沒懲治我,也沒與他身邊那些人一起嘲笑我的落魄狼狽,反而見我凍得厲害了,還將他自己的手爐給了我,他和我說起話來,聲音也是溫溫柔柔的......
可是話到嘴邊幾次,終是沒有開口。
祁昱就這樣每日夜裡聽著他的同窗們在黑夜的掩蓋下,十分可笑地用著豔羨又嫉妒地口氣,肆無忌憚地謾評著這個他們白日裡根本不敢提及的人。
每當這時他都會把手爐擁在懷裡,心裡回想著那日葉勉將它塞到他手裡時眼裡微漾的笑意。
祁昱日日都會將這隻手爐塞在袖子裡,日子久了,竟好似被這東西下了蠱,每日魂牽夢縈,著了魔一般總是想著去見它的主人。
生平第一回 ,祁昱恨足了自己生出貧賤,若他也出生高門,他是不是也能笑著走去他面前,好好與他說話結交,就像那日林子裡與他勾肩而行的幾位公子一般,而不是如今這樣,站在啟瑞院門口久了些,都會被守在那裡的侍童瞪視,只能每日午息之時,離著萃華樓好遠,連他的面孔都看不清。
可就算如此,他也是要每日看上一眼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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