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慶是院長的現任丈夫,費言在孤兒院的時候兩人關系不錯,眼下枕邊人已亡,他不知該如何安慰這個中年喪妻,女兒又下落不明的男人。
“能來就好……”陸慶悲傷的情緒似乎更重了些,眼眶紅著,“你好幾個月沒來了,你蔣阿姨天天在我耳邊念叨,小言什麽時候來啊?這孩子人特別好,就是命太苦,咱們凡事都想著他,把他當親兒子一樣看就好……”
陸慶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鼻音越來越重,眼淚終於憋不出地湧出來,但他努力忍住哭聲,想在後輩面前保留著最後一絲沉穩。
費言眼睛一下子就紅了,他知道人有生老病死,自己也不例外。肉身一死,靈魂出竅,跟著黑白無常去了地獄,喝了孟婆湯,再走過一大片開著曼珠沙華的奈何橋,下輩子就來了,而上輩子的記憶也不會帶到下輩子去,又是一段嶄新的開始。
但他從陸慶身上看到的,是悲慟,是苦楚,是不可抑製的傷痛。
逝者已死,而活著的懷念著他的人們,才是最悲慘的。這是一段無法忘卻和掩埋的記憶,盡管會隨著時間流逝慢慢變淡甚至愈合,但一旦提起就會隱隱作痛。
陸慶神情有些恍惚,可能在回憶一家三口的美好時光,也可能在想那個至親的人在病床前死死抓住自己的人咽下最後一口氣的瞬間。
他最終還是回了神,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我去外面一下。”
費言點頭,看他走到外面,靠著院子裡那棵樹,煙抽了一根又一根。
“那棵樹,是他們倆一起種的。”費言將院子裡那顆香樟樹指給陰路安看,“是在我十歲那年的植樹節,親手種下的,說讓小樹陪著我們一起長大,看誰長得快。”
“如今我長大了,樹也高了,當初一起種樹的人卻少了一個。”
費言抬頭,天色漸漸暗下來,連溫度都降下來,晚風一吹,帶來一片涼意。
“我現在終於懂了,有一個親人,該是多麽重要。”費言神情落寞,整個人都垂頭喪氣著,“他們是精神寄托。”
“是你一天辛苦完之後的念想,是客廳裡留的燈,還有兩個人一起走過無數次的小路,一起逛過的店。”
“連我這樣的,在聽到她過世的消息時,心都像被挖了一塊,”費言看著已經抽完一包煙蹲在樹下一直不起來的男人,“陸叔……他該怎麽辦?”
費言覺得整個身體被風吹得涼透了,突然——後背被人圈住,他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陰路安的溫度和氣息對於他來說很熟悉了,但這樣帶有安慰意義的擁抱還是第一次。
費言這二十多年來一直過得堅強,記事以後再也沒有人這麽抱過他,這個擁抱突如其來卻又讓人無法抗拒。
他無法推開——人在最脆弱最傷感的時候總是無法拒絕,一份雪中送炭的善意和溫暖。
他感覺自己整個身體都陷在男人的寬闊的懷裡,而一向沉默寡言的人,這次竟用雙手環住他的脖子,下巴輕輕搭在他的鎖骨處。
陰路安的鼻息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費言的耳垂上,不一會兒,他用低沉富有磁性的聲音開口了。
“費言,我來當你的親人。”
我陰路安,一個鬼差,遊走在兩界邊緣,擁有不死不滅之身,沒有回憶。我感受不到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但是,我想和你,和一個人類在一起,看著你老去,死亡再輪回,你死去,痛苦都是我的。
費言覺得整個人快要繃不住了,他緊緊咬住下唇,不讓哭聲從嘴裡泄出。他眼前一片模糊,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兒最後奪眶而出,直直地落在陰路安的胳膊上。
陰路安感受到了,那幾滴眼淚像岩漿一樣打在他身上,灼燒著他的軀體。
他松開費言,將人轉過來,伸過手,想輕輕擦掉面前人的眼淚,卻被他輕輕躲開。
“別——”費言不自在地偏過頭,三兩下抹掉淚痕,眼睛和鼻頭因為粗魯的動作而泛著紅痕。
陰路安看著他哭的濕漉漉的眼睛,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心率又開始失衡,於是動作先思想一步,他按住眼前人的肩膀,趁著不注意,直接吻上了費言的眼睛。
那滴一直懸掛在費言睫毛上久久不肯落下的眼淚,終於進了館長大人的嘴裡。
陰路安感受到了,眼淚原來是鹹的,是苦的,流淚是人類表達苦痛和悲傷該有的方式。人類通過眼淚排解心靈上的傷痛,所以它是鹹苦的。
“你——”費言瞪大眼睛,連帶著脖子一並紅到了腳底,他覺得剛剛那個吻輕如蟬翼,卻重重地留在他的心裡。
“噓!”陰路安將食指放在嘴唇中央,下巴朝樹那邊的努了努。
費言轉過頭,他發現——自己能看見鬼魂了!
天早就黑透了,月光灑進來,費言發現,這個院子裡的鬼魂挺多,可能是小孩子多陰氣重的原因。
空中有個不停飛來飛去的長發鬼,臉色鐵青,舌頭老長,估計是個吊死鬼,此時正顫顫嗦嗦地發出令人驚悚的叫聲。
若費言沒有經歷過那兩個門裡的世界,此時肯定會跳起來!
“給你開了陰眼,”陰路安仿佛在解釋剛剛為什麽要在他眼睛裡親吻這一下,但現在這種解釋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暫時可以看見鬼魂,一會兒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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