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悟的房間裡安靜了下來,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殷無執動手和動腦的能力都很強,他可以連續不斷地做好十幾張試卷都不停歇。
是極其能夠適應環境的人。
總之,對於薑悟來說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他總是能夠輕鬆做到。
薑悟趴在桌子上,還在盤算昨天的事情。
他是真的沒想到殷無執居然還願意幫他寫作業,甚至還主動來找他。
也許是注意到了他的視線,殷無執忽然開口:“文姨有沒有找你談話。”
“還沒有。”
“司機叔叔說,我們兩個都哭的很慘……”殷無執對自己有些嫌棄,他道:“你媽媽肯定會抽時間問你的。”
現在沒有問,是因為事情剛剛過去,姜家父母還在擔心他的狀況。
“你怎麼說。”
“我哪有心情跟他們說話。”殷無執看了他一眼,道:“我昨天都難過死了。”
差點以為薑悟真的覺得他麻煩,要跟他分手,嚇得把前世都想起來了。
在他的潛意識裡,薑悟是大於一切的。
薑悟耷拉著眼角,手指輕輕按在了作業本上,然後慢慢慢慢地爬過來,摸到了殷無執拿筆的手。
就算是擁有了前世的記憶,當薑悟主動觸碰他的時候,殷無執還是會止不住地心跳加。
他任由那只手搭在自己的手背上,耳朵燙:“幹嘛。”
薑悟的身體順著桌子朝他趴,殷無執便伸過去一隻腳,把他椅子拉向自己,兩人一下子貼在一起,薑悟順勢壓在了他的手臂上。
殷無執看著他的黑腦袋,聲音放輕了點:“怎麼了。”
“對不起。”
他說話的時候很少會有什麼情緒,至少在旁人的眼中,他總是這樣無波無瀾的,委屈的時候不像是在委屈,道歉的時候也不像是在道歉,就像是一個無機的聲機器。
可殷無執總能從那幾無起伏的聲音裡,分辨出細如微末的小情緒。
薑悟這個人,不生動不鮮活也幾乎沒有任何喜怒哀樂。
他不會害羞,不會自卑,不會驕傲,不會驚喜也不會被任何突如其來的事情嚇到,沒有任何欲望也沒有任何脾氣。
如果非要說他有什麼特點的話,那就是沒有特點。
從人類角度來說,他各方面都平平無奇。
就像是一陣風,或者是一團雲。清清淡淡不值一提。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明明好像根本不會內疚的人,卻在跟他道歉。
殷無執抬起另一隻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為什麼道歉。”
“惹你難過了。”
“你昨天難不難過?”
“難過。”
“你也難過,我也難過,都扯平了你還道什麼歉。”
“要開心。”
“我可沒有不開心。”薑悟的下巴壓在他的手臂上,一點點滑下去,很快脖頸都壓了上來,殷無執為了防止他窒息,只好挪動了一下手,調整姿勢讓他趴在自己胸前,道:“早知道,你那麼懶,我就不非拉你出去。”
“嗯。”
“你還嗯……”殷無執想起來,如果是擁有前世記憶的自己,肯定是不會這樣做的。姜悟嗯,是很自然地在表示,你的確不該拉我出去。
不是說他做錯了,這只是陳述事實。
殷無執對他沒脾氣了,他像是趕貓一樣:“去,趴那邊去。”
薑悟的上半身被他搬起來,重新放回了桌子上。
殷無執整理了一下袖口,繼續奮筆疾書。
薑悟看了他一會兒,又喊:“殷無執。”
“說。”
“你喜歡我什麼。”
雖然前世的殷無執給過他答案,可是現在沒有記憶的殷無執,也許能給出完全不同的答案。當然了,薑悟這樣問主要是覺得自己昨天的表現實在是很過分了,他似乎不配被殷無執那樣喜歡。
那麼,身為高中生的殷無執,喜歡他什麼呢。
“喜歡你就是喜歡你,要什麼理由。”殷無執說:“不許說話了,打斷我思路。”
薑悟:“。”
他去翻自己的本子。
殷無執伸手給按住了,對上薑悟疑惑的眼神,板著臉說:“趴好,不許勞累自己的雙手。”
薑悟說:“畫一道。”
殷無執掀開看了一眼,就現上面密密麻麻的正,他眼前一黑,強作鎮定:“我多給你畫幾道。”
薑悟道:“不歪曲事實。”
“……”你還挺有原則。
殷無執心情複雜地拿過去,看著上面的正,逐漸又想,這都是薑悟一筆一筆地畫的,每次畫的時候還要雙手翻開本子呢。
薑悟真的好愛他。
薑悟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殷無執忽然之間變得成熟了很多,比如他如今提溜薑悟似乎變成了家常便飯,而且可以無視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情況把他掛在身上。
姜悟一邊趴在殷無執身上當人形肩帶,一邊在心裡想,年級第一的殷無執,是怎麼克服少年期的羞恥感的,他以前扛薑悟還要躲人呢。
“老師好。”瞧,他還能在掛著肩帶的情況下,若無其事地跟老師打招呼。
老師看了一眼他身上的人形物體,表情有些吃驚。
這件事很快在學校傳播開來,畢竟殷無執一直一手提著兩個書包,一手掛著人形肩帶的模樣,實在是太過引人注目了點。
除開每日必須的運動量,他幾乎不讓薑悟自己動手。
早上先一步把自己收拾好,跑來薑悟的房間把他拾掇起床,然後拎起薑悟直接坐進車裡,車子停在學校,他再拎起薑悟跨過校園上樓,把薑悟在課桌前安放好,幫他把書本拿出來,開始忙自己的。
間隙在課間給薑悟翻書換書同時幫忙糊弄老師好讓他睡覺。
不過薑悟倒也不是一整天都在睡,如今大部分耗費體力的事情都被殷無執做了之後,他反而有精力認真聽課了。
月考的時候直接從班級墊底上升了兩名。
拿到成績單的時候,姜媽都震驚了:“他這成績居然還能上升。”
殷無執遊刃有餘地表示,“考試之前讓他休息好,他就願意做比較麻煩的題了。”
說完,他又覺得難怪薑悟記仇。
之前殷無執不管他的時候,他要自己爬樓梯,還要自己拿卷子,然後再努力為了跟殷無執在一起而把成績控制在及格線上。
薑悟,真的好愛他。
姜爸覺得這樣不太好:“阿執,你不能總是縱著他,還是要讓他自己多走走。”
“也不是縱著。”殷無執解釋:“我覺得讓他把精力放在有用的地方更好,未來我們還要上同一所大學呢。”
父母也因為這件事找姜悟談過,薑悟很喪地表示:“他非要拿我,我沒有辦法。”
身為一個喪批,掙扎實在是太費力氣,同時也會消耗掉殷無執的力氣,倒不如一開始就躺平任由殷無執拿捏。
你好我好大家好。
薑悟這個人形肩帶實在是過於凸出,很快吸引了校報組的同學,兩個人為此接受了採訪。
“姜悟同學好,你現在對於自己的校園生活滿意嗎?”
“滿意。”
“關於大家都在傳你的月考成績是因為殷無執而提升的,你怎麼看?”
“不看。”
“你平時在家會做什麼?”
“在家。”
“請問你初中的時候也是這樣過來的嗎?”
薑悟終於回答了一個長句:“初中時候殷無執不理我。”
殷無執立刻看他,校報組的同學一臉現秘密的表情,剛要再問,殷無執就輕咳一聲:“到我沒。”
殷無執是學校裡出了名的學霸,本來就極有性格,如今加上薑悟牌人形掛件這個特色,校報組立刻把話筒轉向了他:“姜悟同學說你初中時候不理他,可以解釋一下原因嗎?”
“沒有不理他,只是那個時候比較忙。”忙著跟一眾狐朋狗友沉迷電子遊戲,殷無執默默鄙視自己,道:“準確來說是無暇兼顧。”
偷瞄一眼薑悟。
薑悟沒什麼表情,人已經在校報組的沙上歪倒,壓在扶手上的臉頰雪白。
同學舉起來拍下這一幕,校報組繼續問:“聽說你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薑悟從小就是這樣嗎?”
“是的,他比較宅,也比較,佛。”
“你為什麼要這樣幫助姜悟同學。”
“最近校園運動會,我報名了扔手球,這樣也是為了鍛煉臂力。”
同學一臉居然是這樣的失望表情,“聽說你課堂上經常幫薑悟遮掩,糊弄老師讓他睡覺,老師因此找你談過話吧,你當時是怎麼說服老師不管他的?”
殷無執耐心等她說完,才道:“這是謠言,姜悟從來不睡覺。”
攝像組又按了一下快門,趴在沙扶手上的薑悟已經閉上了眼睛。
出門的時候,殷無執勾著薑悟的腰把他拉起來,手臂微微一用力,就自然而然地把他夾了起來。
校報組湊過來偷偷八卦:“有同學覺得你們兩個過了正常好兄弟的範圍,你怎麼看?”
殷無執故作驚訝,也低聲說:“這麼明顯麼。”
同學:“!!!”
薑悟聽的清清楚楚。
他一邊被夾,一邊思考。
現在的殷無執,這麼大膽的嗎。
他居然想要在學校公開他們的關係。
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對。
趴回座位上,薑悟咬著殷無執喂在嘴裡的袋裝果凍,一邊吸,一邊看他。殷無執道:“我去一趟老師辦公室,拿作業。”
“嗯。”
殷無執走出門,路上果然聽到了有人暗搓搓說他倆是一對的聲音,但大家都很矜持,偷偷地說,沒有鬧到正主面前來,殷無執必須豎起耳朵才能聽得清楚。
有誇薑悟好看的,也有誇他a的,還有人說,薑悟好幸福啊能被殷無執這麼寵著。
殷無執心道,他這算哪跟哪,他跟薑悟的關係豈能用寵輕易定論。
“那個薑悟是不是有什麼毛病……”一道聲音鑽進耳朵,殷無執眯了下眼睛,聽對方說:“懶癌晚期吧,簡直不正常。”
一雙手揪住了兩個同學的衣領。
殷無執一手搭著一個,俊美的五官在路人同學的映襯下越凸出,他目視前方,話卻是對兩邊的人說的:“別隨便定義別人,小心被打。”
同學雙雙扭臉,殷無執拍了拍他們的腦袋。
哪怕一個眼神都沒留,可那張從屍山血海之中殺出來的側臉還是溢出讓人膽寒的氣息。
殷無執習慣了遇到關於薑悟的傳言就去阻止,他習慣了掌控薑悟的一切。罵他的都無所謂,但所有人,都不許說薑悟一個不好。
就算薑悟真的是小懶蛋也只有他能說,更何況他還不是。
他是不習慣這樣的生活的,對於薑悟來說,漫漫長空與風才是他的歸屬,他明明可以在風裡打滾,雲裡飄蕩,可他偏偏選擇了留在殷無執身邊。
也許從人類的角度看上去他是很懶,那也只能怪這個世界不能引起他的感觸。
……就算從人類的角度,薑悟也只是患了人偶困困症罷了,才不是懶。
晚上,殷無執回到家,打開電腦,創建了一個詞條:木偶困困症。
同時點進了某網,點進夏朝歷史的專欄,略作思索,開始敲字。
失去記憶的他可能不明白為何他們的世界存在著兩個同一時間線的不同歷史,但殷無執現在隱約知道了。
本來他的執念開闢了一個新的世界線,那個應該屬於平行時空。照理說,他與薑悟的轉世應該是平行世界線的延續才是,但……
殷無執的手輕輕一頓。
當他得償所願,相約來世的時候,薑悟問過他。
“悟道山前的我們怎麼樣了。”
悟道山前,那個常駐的石像與停留的風,怎麼樣了。
如果他們在平行世界延續下去,那就代表著,真實世界的殷無執,永遠都是石像,他永永遠遠地跪在悟道山前,一生得不到解脫。
殷無執說:“現在擁有的已經足夠。”
可是對於那個跪在悟道山前的人,求來的這一世,哪怕生了也就像個幻覺。
因為他仍然停在那裡,他痛失所愛,永世哀求。
薑悟說:“我捨不得。”
他捨不得讓任何一個殷無執孤苦無依。
“殷無執,你覺得我們的世界,是靠什麼延續的。”
“時間?”
“你看得到時間嗎。”
沒有人看得到時間,他們只能看到時間的證據,比如生長的身體,抽出的枝丫,注滿的水桶,燃盡的蠟燭……
現代有更多的計時工具,他們說秒,分,時。
“你的執念可以創造這個世界,也可以讓我們回去。”薑悟告訴他:“你要打破自己對世界的認知,不能拿時間來定義這個世界。”
“你的意思是……”
殷無執一點就透。
披散著長的天子一瞬不瞬地望著他,然後抬手勾住了殷無執的脖子,給了他一個吻:“沒錯。”
世界不是因為時間而延續,而是因為因果。
假設殷無執把這個世界定義為圓滿的新生,那麼他們永遠都會困在這個所謂的平行世界,更準確來說,就像一個臆想的世界,至少,他對於第一個世界是這樣的。
那麼,他們會在新的世界裡延續,新的殷無執和新的薑悟,所有人都不會記得殷無執是千古一帝,也不會有人認為薑悟是個昏君。
看上去似乎很完美,可對於那個殷無執來說,太過悲哀。
薑悟不在乎悲劇,但他在乎殷無執。
世界是可以存在,為了更方便理解,這裡定義為“時間線”。一個世界可以同時存在兩條“時間線”,只要他們是因果關係。
他讓殷無執打破常規認知,放棄這個執念中的世界,帶他一起回去。
因為他想再看一次,那個被風吹雨打,滿身傷痕的殷無執。
他想抱一抱那個殷無執。
沒有人知道這是怎麼完成的,這在常規認知裡,分明是一個漏洞百出的方案,但當他們牽著手離開那個世界的時候,微微一睜眼,就看到了彼此。
悟道山前,真實無比的彼此。
那些所有的經歷,對於他們來說就像是做了一場夢,一場盛大而豪華的夢,那一刻殷無執是後悔的,比起自己,他更在意薑悟,他更希望所有人都知道,薑悟是那個真正的聖人帝王。
但那一陣風,一下子將他包裹了起來。
他那已經僵硬成石頭的靈魂,停駐了不知多少年的靈魂,一瞬間又變得生動了起來。
“殷無執,你看到了嗎。”他拉住了殷無執的手,兩個靈魂在空中旋轉,那一刻的薑悟快樂極了,殷無執從未見過他有那樣快樂的模樣,“這是真實的,我們的真實。”
沉寂了千年,他用執念求來一世。
他太貪心了,那一世之後,他還想要下一世,還想要下下一世。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永遠,永遠在那個世界延續下去。
他可以長跪不起,沉溺在那個夢裡。
他以為那就是真實了。
但薑悟始終記得他真正的真實。
他遊蕩太多年,思考方式早已脫離人類。
他重塑了姜悟,薑悟拯救了他。
但他知道,薑悟雖然點醒他,其實心裡也沒有把握,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許諾他下一世。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和殷無執真的還能再回到靈魂狀態,只要跨過那個已經乾枯的瀾海,依舊可以遵循第一世的軌跡,得到成仙。
他們沒有快樂很久,就聽到有人尖叫了一聲:“石像,石像沒了!!”
游魂的薑悟機靈的很,他直接來扯殷無執:“被現了,快跑。”
但很快,他們就被迫分開,重入人世。
世界不只有一種認知,它的運行方式不止是遵循時間,還遵循著因果。
如果只能狹隘地看到片面,那麼就只能困於片面。
殷無執懸停鍵盤的手指按了下去。
他們是真實的。
無論是第一世的傷害,還是第二世的救贖,那些都是他們親身經歷過的。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了。
他要繼續告訴這個世界,姜悟不是昏君,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薑悟曾經有多好。
還有他,他才不是什麼千古一帝,他不過只是一個自私的,懷著滿腔仇恨,苟活於世間的怨魂。
什麼一統天下,什麼百姓民生,如果不是因為沒有了薑悟,如果不是因為……當皇帝可以行使更多的權利,更方便尋找那個人……
他也不過是,滄海一粟。
啊。
這個還是算了。
顯得他好像配不上薑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