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中間發生了諸多讓人哭笑不得的誤會, 但彌亞最終還是搞明白了,所有讓他一頭霧水的事情都來自於他不在帝都的時候突然傳播開的某個皇帝陛下的'秘密'。
一個幾乎已經公開的秘密。
——陛下,不行——
彌亞:“…………”
什麼鬼???
薩爾狄斯行不行他難道還不知道……咳咳咳。
總之, 薩爾狄斯的身體絕對很好,一點問題也沒有。
緊接著他就知道了薩爾狄斯當眾說出的那句話。
薩爾狄斯說,他無法誕下子嗣。
彌亞:“………………”
得知真相的大祭司冕下完全無法形容自己知道這句話時的心情。
又是懵逼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囧到說不出話來。
尤其是在得知真相之後,再聯想起自己回來時不少人偷偷瞄自己的詭異眼神以及剛才那幾位老臣用複雜的表情看著自己說出的'真是辛苦您了',還有法埃爾說的'您太辛苦了'…
突然就懂了兩句相似的話中所蘊含著的不同意義的彌亞:“…………”
他現在隨便找個藉口逃離帝都一段時間還來得及嗎?
認真思考了一下這個可能性,彌亞不得不強迫自己面對'逃避不僅可恥而且毫無用處'這個悲哀的現實。
於是,接下來,他面無表情地起身離開海神殿前往王宮,尋找某個讓他陷入如今窘迫地步的罪魁禍首。
身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祭司, 彌亞向來是引人矚目的。
但這一次,尤勝以往。
當他出現在王宮的那一瞬間,就彷彿黑暗中突然出現的一簇無比明亮的燈火,引得所有人——無論男女老少、貴族奴僕——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匯聚到他一個人的身上。
那炙熱無比的眼神, 讓多年來早已習慣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的彌亞都不由得有種被盯得後頸發麻的感覺。
而那數不清的眼神中隱含著的各式各樣複雜的情緒, 他就算不去看也能感覺到,心裡頓時越發鬱悶。
但是,鬱悶歸鬱悶,身為大祭司的儀態是不能丟的。
彌亞輕吸一口氣,對四面八方看來的視線視而不見,姿態從容而又優雅地在眾人的注目之下穿過王宮廣場的大道,偶爾微微昂首, 對身側向他躬身行禮的人點頭示意。
他就這樣保持著像是對最近的流言毫無所知的模樣,從容在眾人面前漫步走過。
就算已經邁入了閒雜人等輕易不得進入的王宮大殿內部,膠著在他身上的視線少了大半, 他的神色也沒有絲毫改變。
直到穿過王宮大殿,步入後殿內側,穿過長廊,走進僅屬於薩爾狄斯的私密政務房後——大祭司冕下前一秒還存在於他唇上的那抹溫爾淺笑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薩狄!”
反手將房門關上阻隔與外在的聯繫,彌亞的步伐陡然加快了一倍以上。
他一邊快步向屋內走去,一邊氣惱地喊著惹出這個麻煩的罪魁禍首的名字。
“我才出去幾天,你到底在搞什——”
聚集著濃厚怒氣的責備話語在說到一半的時候就戛然而止。
當目光對上那雙帶著戲謔之意和他對上的熟悉眼眸時,彌亞的喉嚨瞬間卡了殼。
一名身體修長健美但面容卻平平無奇的男人坐在圓桌邊,手中拿著一疊看上去正在翻閱的文書。
此刻,那張普通面容上唯一讓人見之難忘的明亮藍眸瞅著彌亞,眸底滲出濃濃的笑意。
彌亞張了張嘴,又閉上。
裝作沒看見對面不遠處的大活人,他轉著腦袋,視線在房間裡搜尋了一圈。
沒有發現他想找的那個身影。
但是,有些存在,不是他裝作沒看見就真的不存在。
被他忽視的安提斯特慢慢放下手中的文書,起身,走到彌亞面前,伸手拍在彌亞肩頭,迫使自家徒弟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存在。
然後,說出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這些年來,真是辛苦你了。”
彌亞:“…………”
夠了。
已經不想再聽這句話了。
他已經快被這句話壓力出PTSD症狀了。
看著彌亞臉上浮現出的近年來越來越罕見的憋屈神態,安提斯特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一邊笑,還一邊將按在彌亞肩上的手抬起來,揉了揉彌亞的頭。
就算這些年來彌亞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大祭司了,但還是他的小徒弟,所以他這個已經'死亡'的前任大祭司時不時地摸摸現任大祭司的頭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是不是?
彌亞鬱悶地抿著唇。
他瞅著身前滿眼都是戲謔笑意的安提斯特,問:“他不在這裡?”
雖然沒說『他』的名字,但安提斯特當然知道彌亞問的是誰。
“嗯,不在。”他回答,“昨天就出去巡視軍隊訓練了,大概要今晚才能回來。”
安提斯特說著,聳了聳肩。
「畢竟他又不知道你會提前兩天回來,要是知道絕對會待在這裡眼巴巴地等著。”
“晚上啊……”
所以自己的滿腔怒火得憋到晚上才能發洩出來嗎?
彌亞急火火地衝來這裡,本是打算氣勢洶洶地教訓亂說話的某人一頓,結果現在被這麼一折騰,那一股氣勢全部都洩了下來。
他揉了揉太陽穴,鬱悶地說:「他做出那麼離譜的事情……老師你們好歹攔一攔啊……」
安提斯特還來不及開口,就有另一個蒼老的聲音從旁邊響起。
“我們那位肆意妄為的陛下想做的事情,是我們想攔就攔得住的嗎?”
某位躺在長軟椅那裡明顯正在躲懶的老人坐起身來。
正是同樣已經'死亡'的前前任大祭司兼帝國現任宰相亞圖多德。
“而且,我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位在旁人面前莊嚴穩重的老宰相瞇著眼,笑瞇瞇地看著彌亞,口中說著完全不符合他德高望重身份的話。
“畢竟陛下行不行這件事只有小彌亞你知道,對不對?”
面無表情的彌亞表示不想回答。
對於老宰相能說出這種話來他絲毫沒有感到意外,畢竟這位老人是個初次見面就能問他薩狄行不行的狠角色。
老宰相挑眉。
“看你的表情,莫非陛下真的不行?”
他一臉唏噓。
“我們的小彌亞守活寡可太不容易了,可辛苦你了~~~”
彌亞:“…………”
他覺得不能再這樣被他的老師以及老師的老師調侃下去了。
“這個問題你可以等薩爾狄斯回來當著他的面問。”
“那我可不敢。”
老宰相干脆利落地認慫,絲毫不覺得丟臉。
「老手臂老腿,打不過了。」
調笑夠了,老宰相說起了正事:“我自然是想要攔的,只是,你也該知道,陛下想做的事情,沒人能攔得住。”
想了想,他補充道:“除了你。”
再想一想,他又補充道:“不過那個時候就算你在,恐怕也攔不住。”
他當時也在場,也親耳聽到了陛下說的話。
那時候他就明白了,陛下既然當眾說出那句話,那必定已是下了決心,誰也攔不住。
“陛下不願再因為子嗣的問題和眾人僵持下去,所以選擇了快刀斬亂麻。”
彌亞說:“我知道……但也不必用這樣自毀的方式。”
“這是最根本的方式。”
“我不喜歡。”
彌亞緊皺著眉。
“我不喜歡他用這樣的方式,這樣一來,他會被許多人暗中詆毀、私下嘲笑。”
人的心理都是複雜的,那其中必定有著陰暗一面。
在得知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不行'的時候,眾人在感覺惋惜的同時,又必定會無法抑制從心底升起的某種隱秘的竊喜以及某種將神靈拽下神龕的快感。
某些人更是會肆意的享受這種他們自認為強過他們皇帝陛下的特殊快感。
彌亞不喜歡這樣。
薩爾狄斯,他是一代大帝,是歷史河流中璀璨的光芒。
他注定該名垂青史,注定在史書上留下無比輝煌的一筆。
他該是光芒萬丈、萬眾敬仰的存在,而不該因為莫須有的缺陷被烙下瑕疵和陰影,被那些躲在陰暗處的人詆毀,被那些完全不如他卻自以為是的人惡意嘲笑。
彌亞抿著唇,說:“我很不喜歡這樣。”
老宰相笑了起來。
這一次,他笑得很溫和。
他看著彌亞,或許是透過彌亞看著另一個人的身影。
“你不喜歡這樣,他也一樣。”他說,“你們都是一樣的。”
老宰相意味深長的話語讓彌亞怔了一下。
他還沒想明白對方這句話中的意義,對方已經慢慢再度開口。
“你應該知道,近一年裡,背後議論你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了。”
「『蒙蔽陛下』、『蠱惑朝政』等等,這些話還算是好聽的,更有甚者,暗中給你打上魅惑君王的罪名,或許還有更難聽的一些…”
「我們和陛下能攔住這些污言穢語傳入你耳中,卻無法攔住天下人的私議。」
說到這裡,老宰相深深吐出一口氣。
“而這一切的根源是什麼,你應該明白。”
彌亞沒回答。
他很明白。
一切的根源,都在於薩爾狄斯不肯鬆口誕下子嗣。
「誕下子嗣是君王的責任,薩爾狄斯卻拒絕承擔起這個責任。」
“這是君王的失職,是他的錯。”
“但是……”
雙手交叉握在身前,老人凝視著彌亞。
他的藍眸是深沉的,眼底有著看透一切世情的幽遠與睿智。
“君王是至高無上的,是如同神祇那般的存在。”
“所以,他是不會犯錯的。”
“一旦有錯,那必定是別人的錯。”
「就像是當初,明明是戴維爾王搶奪了臣子的妻子,但是在史書的記載和民眾的傳聞中,永遠只會記載著奧佩莉拉夫人作為紅顏禍水的罪孽。”
“是她引誘著英明的王犯下了錯,一切的罪都將歸咎於她的身上。”
「即使我們都知道,所有的錯不在她一人,但她注定要聲名狼藉,被無數人鄙夷甚至唾罵,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
“彌亞,你亦然。”
「英明偉大的薩爾狄斯大帝是不會有錯的,繼承帝國的歷代帝王更不可能允許自己的先祖有絲毫瑕疵。所以,有錯的那個人……只能是引誘他的你。”
「千萬年後,史書將這樣記載你的存在。」
「為了將錯歸咎於你的身上,你的功績將被抹去,你的聲譽將被詆毀,後人們將把你視為如奧佩莉拉夫人那般的存在,將你的生平篡改得面目全非,變得不堪。”
蒼老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中迴盪著,絮絮叨叨的,說著莫名讓人感到沉重的話語。
安提斯特臉上的笑聲也早已消失了。
他注視著自己沉默不語的弟子。
現任的大祭司垂著眼,細長睫毛落在他頰上的陰影微微動了一下。
彌亞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但是安提斯特看到了彌亞一點點攥緊的手指。
他知道的,彌亞也知道。
當彌亞決定冒天下之大不韙和薩爾狄斯在一起的時候,就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準備。
包括他的老師現在所說的一切。
「即使是現在,身為大祭司的你還活著,陛下也還守護著你,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多不勝數的污言穢語只會越發骯髒和醜陋,將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著你,會有越來越多自以為正義的人斥責於你……”
「或者該說,因為你的性別以及侍奉神的身份,反而會讓你遭受比奧佩莉拉夫人更多的責難和污衊……”
絮絮叨叨地說到這裡,突然間,老宰相話鋒一轉。
“這樣的事,他不喜歡。”
他看著彌亞說,
“陛下不喜歡這樣。”
彌亞抬眼。
他和老人溫和地註視著他的目光對視上,驀然失神了一瞬。
老人對他眨眨眼,俏皮地一笑。
“所以,他選擇說出那句話。”
“所以,我們的陛下只能讓自己'不行'。”
老宰相說著,眼底有著唏噓,也有感慨。
他們那位驕傲的皇帝陛下,想要好好保護自己的愛人。
他用自己的雙手,牢牢地將他的愛人捧在手心中。
暴風驟雨,狂風激浪。
他將一切擋在他的身後,不想讓心愛的人染上分毫。
他不是不知道說出那句話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
那後果對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都難以忍受的惡夢。
但從來都比任何人還要驕傲的他還是說了。
原因很簡單。
身為皇帝的驕傲也好,身為男人的尊嚴也好,還有那身前身後的榮耀……所有他在意的,都比不上他捧在手心中的那個人。
他想要保護他。
不惜自己,不惜一切。
老人瞇著眼,他搭在膝上的那隻腿晃晃悠悠地動著,他臉上笑瞇瞇的,像是嘆息一般說出一句話。
他說:“小彌亞,我們的陛下,他是那麼的愛著你啊。”
半晌寂靜無聲。
許久之後,安靜的房間裡才響起低低的帶著一點微不可聞的鼻音的聲音。
“……嗯。”
唇角上揚起淺淺的弧度的彌亞輕聲回答。
他說,嗯。
他知道的。
薩爾狄斯有多愛他。
他從來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