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今,他已經長出了白發。
他很快就會老去。
也或許他現在已經老去。
他看著自己的手,這隻常年握著銀槍的手已是粗糙不堪,厚厚的繭覆蓋在他的指腹和虎口上。
一點點地握緊自己粗糙的手,他慢慢地閉上眼。
十九年過去了,他打下無數的領地,他尋遍了所有被他征服的大地,可他依然沒有找到自己想要找的那個人。
嘩啦的海浪聲依然在耳邊不斷回響。
他抬起握緊的拳頭,抵在自己的額頭上。
這麽多年。
尋找那個人已經成為他的生命、他的血肉乃至於靈魂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再也割舍不掉。
因為割舍掉了,他便也不再是他。
他突然覺得呼吸困難,一種仿佛要炸裂的疼痛感從胸口深處傳來,讓他控制不住地猛地咳出聲。
止不住的劇烈咳嗽讓他原本有些蒼白的臉漲紅得越發厲害。
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打破了深夜的寂靜,急促的腳步聲從門外響起。
臥室的房門被猛地推開,那幾位留守在外屋的醫師匆匆奔進房間裡,一擁而上圍到床邊。
腳步聲,呼喊聲,急促的對話聲,吩咐仆從的聲音,各種亂七八糟的聲音混雜在一起,讓原本安靜的房間亂成一團。
好一會兒之後,劇烈的咳嗽聲才終於停止。
床上的人重新躺下來。
薩爾狄斯重新閉上眼,像是再次進入了沉睡。
圍繞在床邊的幾位醫師放輕了聲音,輕手輕腳地為他檢查著身體。
只是一個個皆是神色凝重,心思沉沉。
一名身形纖細而柔弱的青年站在門口。
他的容貌是極美的,就像是在夜色下點綴著露水的嬌柔花瓣一般。
青年站在門口,怔怔地看著床上閉著眼似乎在沉睡的人。
雖然身患重病,可是躺在床上的薩爾狄斯的身軀仍然是強健的,緊致的肌肉中可以看得出蘊含在其中的讓人膽寒的強大的力量。
只是此刻他的臉色是蒼白的,而蒼白的臉上偏生又有著一抹像是燃燒的火焰般的紅暈。
那不正常的火紅色像是在一點點地將他的生命力燃燒殆盡。
美貌青年的目光落在對方的手腕上。
微弱的燈火中,手腕上那枚清透宛若流光的海藍石泛著微光。
它依然美麗如初。
哪怕是十九年漫長的時光,也不曾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就像是……這十九年裡,什麽都不曾改變。
或許對床上的那個男人來說,時光已經永遠地停止在十九年前。
停止在那個流淌著鮮血的高台之上,王座之下。
美貌青年的瞳孔輕顫了一下。
房間裡傳來圍繞在床邊的醫師們竊竊私語的聲音,而他卻是緩緩地、一步步地後退。
他離開了這個明明吵鬧對他來說卻死寂而又壓抑的房間。
外面,夜空之上,點點星光。
他在外面的石階上坐了下來。
目光恍惚地看著庭院中的噴泉,他慢慢地抱緊了自己的雙臂。
明明在最南方,明明在最熱的盛夏,但是當夜風掠過身邊時,他卻隱隱覺得有些冷。
他閉上眼。
腦中浮現出的,是那個躺在床上的熟悉身影。
他在那個人的身邊待了整整十九年,以那個人身邊侍從的身份。
因為他美麗的容貌,因為他是唯一被允許進入那人臥室的人,所有人都認為他是被那人寵愛的男寵。
因為寵愛他甚至到為了他終生未娶的地步。
可只有他自己以及那人最為心腹的幾位下屬才知道,那人從未碰過他一根手指。
他從始至終,都只是那人的侍從。
而他心裡也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在那人身邊待上十九年,或許是因為當那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時,能透過他緬懷過去的那點微不可見的痕跡。
而且,更是因為自己從未對那人起過哪怕一點點旖念。
……是的,面對那位無論是容貌還是力量都宛如神祇降世的薩爾狄斯大帝,他心底從未起過一絲旖念。
因為他從心底裡明白,那人這十九年中所追尋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那是執念。
那是愛戀。
那是抹不去的希望。
那是……求而不得的絕望。
夜風呼嘯,掠過庭院,樹冠沙沙的搖晃聲在寂靜的夜色中響起。
伴隨著的,還有從遠方傳來的一陣陣的海浪聲。
嘩啦。
嘩啦——
他坐在石階上,怔怔地看著庭院中心的噴泉在黑夜中飛濺開的水花。
近處的濺水聲和遙遠的海浪聲交錯在一起,纏繞著,讓人分不清彼此。
恍惚中,他突然又記起了很久以前。
九年前。
那個時候,帝國的領地面積還不到現在的三分之一。
但是哪怕只是如此,無論是崛起的波多雅斯帝國,還是像太陽般冉冉升起的薩爾狄斯大帝都已經成為了這片大陸上最耀眼的存在。
詩人們傳唱著如最亮的晨星的大帝。
民眾歌頌著這位庇護他們的王者。
英雄的王者。
不敗的大帝。
他是神祇降臨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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