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型略顯纖細的少年平靜而又從容地坐在巨大的白月鹿上,並不會讓人覺得不相匹配,相反,他坐在那裡的姿態,就該是理所當然。
少年的衣著並不華美,沾染著塵土,甚至還能看到一兩處撕裂之處。
他的身上並未佩戴著任何珍貴的飾物,唯一佩戴著的,就是他身後的白弓與陳舊的箭筒。
但是,不需要任何繁雜或者多余的衣飾來裝飾,他只要在那裡,就讓人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他用那雙明眸俯視著眾人的姿態是如此的理所當然,就像是他本就該位於眾人之上,本就該居高臨下俯身大地。
——哪怕與之相對的,是這個國家的君王。
當他身後的所有人都戰戰兢兢地俯身跪地的時候,唯有他一人,還騎鹿立於大地上。
遠遠望去,就仿佛是他一個人,在與波多雅斯之王以及佇立其身後無數的鐵甲騎兵對峙。
當彌亞說出那一句話之後,這一片大地上鴉雀無聲。
戴維爾王沉默著。
他沒有開口,他身後的人自然更沒有人敢開口。
這一刻的原野很靜,唯有風掠過平原發出的簌簌聲在上空回響著。
漆黑的額發在眼前晃動著,並沒有沉默太長時間,戴維爾王閉了下眼,再度睜開時,他翻身下馬。
他向前走去,身後,深色的披風被風吹得高高飛揚而起。
當戴維爾王動了的時候,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彌亞也翻身,輕盈落地。
他也向戴維爾王走去。
少年還很年輕,面容還帶著一點孩子般的稚氣,像是剛剛抽芽的翠綠嫩葉。
他的眼也是如孩子般的清澈,但是,目光中卻沒有孩子的天真懵懂,而是透出幾許看透世情的銳利。
他用銳利的目光注視著戴維爾王。
戴維爾王晃神了一瞬。
這一刻,少年的雙眸竟是和伊緹特的雙目重疊在了一起。
他想,他現在或許明白了,伊緹特為什麽會選中這個少年作為自己的弟子。
為什麽伊緹特會對彌亞如此寵愛。
寵愛到甚至不惜為了這個孩子徹底與王太子乃至於自己撕裂。
那一次對話之後,他再也不曾和伊緹特見過一次。
伊緹特不來見他。
他也不願見伊緹特。
表面上,他是震怒的,因為伊緹特在禦前的放肆無禮。
可心底深處他卻知道,他不見伊緹特,是因為伊緹特一針見血地刺中了他最痛的地方,讓他心底生出了一絲惶恐。
【陛下,您老了。】
歲月在無情地流逝,將越來越多的東西從他身上帶走。
他卻不願去承認。
如今,他已是兩鬢斑白。
他開始精力不濟,身體也越發遲鈍。
戴維爾王看著彌亞。
年輕的少年,生機勃勃,宛如剛抽芽的幼樹,帶著蓬勃的生氣,有著無限的未來。
他想起第一次看見彌亞的時候,他一隻手就將其從河水中拎了出來。
那渾身濕漉漉的孩子睜眼看他的時候,他就想,這孩子的眼睛可真好看。
乾淨,透亮,就像是一雙沒有絲毫雜質的湛藍寶石。
那個時候,他在少年明亮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一名雄姿英發的君王。
一名威嚴剛毅的戰士。
而如今,時隔五年之後,他再次在少年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雙眼明亮依舊,可映在少年眼中的那個人……
一名頹然的戰敗者。
一名暮色漸顯的老邁君王。
……
茫然中,戴維爾王忽然又想起那一秒從他脖子上掠過的槍尖。
他想起那一刻薩爾狄斯森冷地盯著他的滿是殺意的眼神。
他甚至還清楚地記得從槍尖上傳遞過來的,穿透他皮膚滲入他血液之中的森森寒意。
在那一瞬間,死亡的擦肩而過讓他心底深處升起了巨大的恐懼。
而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充斥著身體的恐懼又讓他生出了更大的恥辱感。
那一戰,將他所不願意承認的現實赤裸裸地展現在他的面前。
【陛下,你老了。】
他的孩子已經長大。
當初那個被他從河中拽起來一身濕漉漉的孩子也已經長大。
而他,老了。
“陛下,我回來了。”
站在他面前的少年開口,再一次重複著這句話。
那雙眼注視著自己,不避不讓,就這樣筆直地、坦然地和他對視著,像是在向他告知著自己的決意。
像極了多年前伊緹特決意以一名普通武將的身份跟自己上戰場時的目光。
戴維爾王依然沒有說話,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看著彌亞,然後,向其伸出手。
如今,戴維爾王已明白眼前這個少年在薩爾狄斯心中佔據著多大的分量。
為了他,薩爾狄斯可以毫不猶豫地和王太子撕破臉。
為了他,薩爾狄斯可以毅然反出王城。
為了他,薩爾狄斯甚至不惜與他這個身為波多雅斯王的親生父親為敵——
戴維爾王的手緩緩地向彌亞伸去。
只要將這個少年掌握在手中,薩爾狄斯就不會再對自己造成威脅……
這個念頭在心底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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