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峋陽王令先父作讖,言臧州有帝星當照,先父不願作偽讖。”萇濯緩慢地,面無表情地說,從他的眼睛裡,嘴角處看不到一絲悲痛的痕跡,話說到偽讖就戛然而止,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所有人都從他對父親的稱呼裡知道了接下來發生了什麽。
“……家母尚困於臧州。”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他補上了這一句。
為人子者無法描述父母的慘狀,這是他能說出的只有這麽多了。
他的父親拒絕為峋陽王篡位的合理性提供支持,於是遇害,他的母親被囚禁了起來或許有更糟的事情。
但他母親可能還活著,他也還活著。
府衙裡來了一位藍眼郎君的事情不知道怎麽傳了出去,門房發誓自己絕沒有亂嚼舌頭。
有讀書人悄悄地打聽那位郎君是不是姓萇,旋即拊掌說那必然是淡河的恩公之子啊。
當初朝中太史令來淡河探查龍氣時,還不那麽衰老的襄溪王曾試圖讓自己的人隨行。
他希望自己的封地裡有龍氣,但不希望被人看出來有龍氣。
朝中人拒絕了這個提議,但召來了一位頗有名望的隱士隨行以示謹慎,那位隱士的姓氏正是“萇”。
朝中的太史令確定了此地的龍脈,萇姓隱士指出淡河反弓傷龍的地勢,於是此地龍脈的事情被輕輕揭過。
原本住在這裡的淡河人得以繼續過他們祖祖輩輩都過著的日子。
那位萇姓隱士自此之後沉寂了一陣,再為世人所知已是峋陽王太史令。
襄溪王沒有重用他,或許是因為避嫌,或許是因為別的原因不論什麽原因,最終隱士歸於峋陽王麾下。
有人說他在臧州定居,娶了一位極美的妻子,那個女人被叫做“拜月夫人”,因她名曇,也因她如月輪般泛著淺淺藍色的雙眼。
現在這雙藍色的眼睛正在他們的孩子身上,注視著淡河響晴的天幕。
萇濯身上有傷,身體狀況也並不好。
在確認身份之後就被裴紀堂請去客舍休息,同住一處的淳於顧嘟嘟囔囔,嘰嘰歪歪,說屋子裡喪家之犬多了是會打起來的。
“你要是讓萇濯聽到你罵他喪家之犬,那你被打了我絕不保你。”嬴寒山警告他。
淳於狐狸又搖起他不存在的尾巴。
“怎麽會呢,”他笑嘻嘻地說,“小生是說小生是喪家之犬啊,多麽可憐,寒山隻同情那美人小哥,也不同情同情小生我嗎?”
這人絕對有病吧。嬴寒山想。
萇濯的到來並不改變什麽,淡河城仍舊是淡河城,城外的臧州兵仍舊是臧州兵。
隨著飛旋怪鳥落下的雷霆極大地打擊了士氣,什麽隊伍才會被雷劈?不知道,但一定不是正義之師。
劈成爐膛雞的巫師們被匆匆拖走,攻城也隨著陣法失效而草草結束。
淡河城牆上的士兵灰頭土臉地修補已經細微開裂的城牆,淡河城牆下的士兵灰頭土臉地收斂地上散落的屍體。
敵人的屍體,戰友的屍體,巫師的屍體,奴隸的屍體。如果剝掉外衣,他們就只是肉而已。
嬴鴉鴉在奔走,她和那些尚可用的府吏一起計算傷亡,預備發放撫恤。
拉著屍體的板車從他們身邊經過,上面的東西發出濃鬱的血腥。
屍體腐敗的味道和其他東西腐敗的味道是不同的,人只要聞一次就會永遠記住那種微甜的,令人窒息的惡。他們其中大多數會下一次聞到它時汗毛倒豎,雙腿發抖。
聞一聞姑且如此,不要說去看了。
於是他們擋在嬴鴉鴉和拉屍體的板車之間,為難地勸說她先歸府衙。
“這是在不是小女郎您應該做的事情呀,”他們說,“淡河豈是男子都死盡了,要您這樣一位身份貴重的女郎來看這些東西?”
她生得那麽美,年紀那麽小,那樣白皙而玉潤珠圓的臉頰應該被繁花襯著,那雙澄澈的眼睛應該去看河水,彩蝶,錦緞。
嬴鴉鴉傲然地笑了,她揚起臉頰,讓所有人看到自己頸上割喉的疤痕。
“我難道未曾見過嗎?”她問。
你們覺得,我未曾見過死嗎?
在這滿地的塵土,血腥,在風塵仆仆的士兵和民夫裡,有幾個人看起來不同。
他們衣衫潔淨,稱不上華美但已經足夠出眾,幾個人像是一群絹蝶,翩翩然地飛過淡河縣城的街道。
但他們每個人臉上都沒有輕佻的神色,他們面無表情,雙眼發光,簇擁著他們的頭領。
淳於顧換了一身新衣,佩玉冠,正式得像是一位要向帝王進言的國相。
他的確要去向裴紀堂進言。
裴紀堂的書房裡已經沒有那尊田黃雕刻了,連桌上那些並不怎麽值錢的擺件也已經撤掉。
他坐在光禿禿的桌後,給這位匆匆而來的門客一杯熱茶。
“明府可願冒險嗎?”淳於顧問。
“什麽險?”
“驅狼吞虎之險。”
淡河襲擾遊擊圍城的軍隊不是為了殲滅,而是為了阻礙運糧。
而運糧受阻的直接後果就是峋陽王的軍隊會在與第五爭正面戰場失利,從而無法在班師的時候留下余力吃掉淡河。
淡河不想幫第五爭,但從結局上來講,的確幫了第五爭。
既然有共同的利益,那就可以是朋友。淡河湊不出一支高機動性的騎兵去燒糧草,現在靠襲擾打亂運糧步調收效甚微,但第五爭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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