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是呢!手也有力氣了,不愧是寒山先生!”
“神醫!神醫!”
嬴寒山抬起頭環顧所有人,她的手攥拳,眉宇間有些溫和卻堅決的神色。
“諸位父老,寒山擔不起神醫這一稱呼。”她說,“也不是這茶治了大家的病。”
“城中大疫數月,裴明府披肝瀝膽遏止疫發,大家有目共睹,若是沒有他,恐怕淡河及諸鄉已成死地!”
“寒山不過一介方士,稍通醫術。然而若無諸父老鄉鄰幫襯,寒山斷不可能在這短短半月裡完成診治。若無鄰裡相互照拂,患病之人也絕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調養好元氣恢復。”
“這僧人說淡河有業,業從何來?為何在民生疾苦時發兵者無業,投毒以致大疫者無業,欲暗害父母官者無業?為何如諸位這般淳樸溫厚,共渡難關者有業?!”
“淡河疫結束了!不是我嬴寒山救了誰,是淡河縣城自己救了自己。縱使有兵禍,全縣上下萬人一心,兩千來犯又何足懼?”
所有人的眼睛都被點亮了,在灼灼的目光中,在朗朗的白日下,嬴寒山抬頭和高處的裴紀堂交換了一個眼神。
那個身著祭服的男子開口。
“淡河縣城兩月以來,城門官從無經手僧人度牒。”
“把那假冒僧人之人拿下。”
第17章 淡河守(一)
連續幾日的晴日把土曬乾,馬蹄踏上去浮起來一層紅色的塵土。
士兵身上的皮甲在日光下泛著沉鈍的光。
柯伏虎煩躁地踢蹬著馬腹,卻沒能讓那匹馬打起精神來。
這匹九歲口齡黑馬跟了他幾年,個性溫吞得像是匹騸馬。此刻它微微垂下頭去,即使感到疼痛也沒打一個響鼻。
其實個性溫吞不錯,畢竟烈馬增添主人的榮光,而馴順的馬保住主人的性命。
從百夫長到校尉他一直把它當做坐騎,直到最近,他突然覺得它不順眼起來。
與北面作戰時柯伏虎繳獲了一匹好馬,骨架大,眼神明亮,在覆蓋在滾動的肌肉上的毛皮熠熠生光,像是鮮紅的絲綢。
會相馬的人告訴他,這是天孤人那邊的汗血馬與本地良馬雜交出來的品種。
他花大心思購置了一套馬具,可還沒來得及拾掇整齊騎上兩天,就被他上司連馬帶馬具都要了去。
啐。
什麽將軍,不過是個名號說出來都沒人知道的偏將。
自己戰場沒上過幾次,全憑從娘肚子裡帶出來的那個姓就上了將軍的位置。
他在心裡暗啐,但不得不擠出個笑臉來說些什麽“良馬配英雄,小人降服不了好馬,進獻給將軍一等一的合適”這種話,把剛剛得來的馬拱手讓人。
柯伏虎是靠著在死人堆打滾爬到今天的位置上的。
在曾經和他同夥的大頭兵裡,他已經是頂幸運的佼佼者。
這份幸運讓他有機會看到更多東西,也讓他更清楚地了解到,即使是在軍營裡這個靠拳頭說話的地方,不好好打點關系的人也會死得不明不白。
他的上司可能不屑於當場給他臉色看,但背地裡只要上下嘴皮一碰,自有人會讓他掉個半條命。
上位者與下位者的關系就像人和螞蟻,人碾死一隻螞蟻,連髒手都算不上。
他明白,但他咽不下這口氣去,連帶著看自己這匹原先的坐騎也不順眼起來。
黑馬不知道主人在想什麽,即使知道馬也不會生出人一樣的怨恨,它只是銜著轡頭,沉默地走著。
白日漸高了。
從出發到現在,這一支隊伍走了八日。照輿圖估算,淡河縣城已近在眼前。
在遙遠的,被日光曬得發白的地平線上,似乎能隱約窺見它的影子。
淡河縣城大疫的消息在出發前就已經傳到了峋陽王的王陛之下,現在柯伏虎不用眼睛看都能估計出那城裡是個什麽光景。
想到這裡,他胸腔裡鬱著的氣又膨脹了些。
打一座疫城實在是讓人晦氣的事情,城裡不會有多少人,也不會有多少戰利品。
當初收了馬的偏將軍拍著他的肩膀告訴他這是趟好差事。
柯伏虎自己卻清楚,帶著這兩千人長途跋涉地到這個地方來,得到的不過是淡河縣城這顆沒什麽嚼頭的癟果子。
他毫不懷疑自己不用怎麽費力去叩擊它的城牆。現在城中還有多少人能登上城牆作戰?五個?十個?他會像是車輪壓過乾骨頭一樣軋爛這低矮的土牆。
他知道淡河縣城的縣令是個世家子裴紀堂。這次他們來打的名號也是討伐裴姓逆賊。
柯伏虎不怎麽看得起那些峨冠廣袖,塗脂抹粉的文人,更不怎麽看得起世家出身的這群人。
他已經在腦內勾畫出了這個所謂的裴縣令的樣子,那大概是一個膚色慘白,把自己描畫得像是女人一樣的男人,狗一樣膝行著爬到他的腿邊,抓著他的衣襟下擺懇求用財物換取自己的性命。
他會把他的頭顱踩進土地裡,把他的女人發給這群兵士。
柯伏虎的胸腔內的怒火隨著這些設想悄無聲息地轉移了。
那匹鮮紅的,如同龍一般的駿馬,那本該論戰功落在自己身上的位置,都被這群世家蛀蟲所偷竊。
可世家有什麽用?世家也不會讓這群人的脖子更堅固。
他無聲無息地緊了緊手指,仿佛已經聽到頸骨折斷的清脆響聲在指間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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