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結果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倒沒多大意外。
鐵匠面露不忍,這一條街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在找自家妹子,據說是一年前遭遇天災,一家子只剩下兄妹二人,逃荒的路途中又走散,再也沒見到。
大鄴二十六州,想要找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老百姓,如同大海撈針。
話雖不吉利,恐怕多半已遭不測。
“沒關系,還請魏大哥繼續幫我留意。”臉上那抹惆悵轉眼消失,十錦把手裡還滾燙的鹵蛋遞給他,“王嫂子今日剛煮的,新鮮。”
想要在人滿為患的京城討一份生計,都是各憑各的本事。
十錦靠的是一手弄影戲,一人拉線,一人唱,沒人幫襯,氣勢雖單薄,勝在故事動人,唱腔也好,生意一直不錯,平日裡待街坊大方,見誰都是一張笑臉,人緣頗好。
見頭頂的雨點越來越密,鐵匠借給了她一頂鬥笠。
細篾編織的鬥笠遮去了他整張臉,回頭上了橋梁,橋簷下幾位小乞丐雙手抱腿,聽到動靜抬頭,一雙雙眼睛發亮,切切地看著他。
十錦也沒讓他們失望,從袖筒內掏出荷包,掂了掂,今日落雨,隻唱了一場,收入減半,“今兒咱吃王嫂子家的鹵蛋罷。”
荷包往前一拋,被一乞兒接住,眾人擁上一哄而散,齊齊朝王嫂子的攤位奔去。
江面細雨色如煙,迷霧碧波中映出稀疏燈火,十錦繼續往前。
隔岸樓上一家茶肆此時兩扇古老錢的凌花窗敞開,臨窗一位年輕公子側頭,漫不經心地盯著淹沒在深巷雲霧裡的人影,問道:“她就是沈明酥?”
“回大人,小的跟了好一陣子,一年前沈娘子便混跡在這一帶,對外自稱江十錦。”
—
後巷子不及臨河寬敞,兩堵高牆聳立,中間一條窄窄的石板路,沒個屋簷可遮擋,雨落下來,全都砸在了身上。
到了盡頭的一扇小門前,十錦匆匆摸出兜裡的鑰匙,打開銅鎖,推門而入。
鬥笠沾了雨水,取下來掛在了牆上,再卸下肩頭的木箱,放入床頭旁的木櫃中,這才伸手揭下頭上的圓帽。
一頭烏黑的長發瞬間傾斜而下,如流墨綢緞,流至後腰。
江十錦確實是沈明酥。
也是國公府封家的嫡長子,萬人敬畏的尚書省左仆射大人的未婚妻。
一年前沈家遭難,沈家老爺臨死前把一封婚書交給了沈明酥,讓她帶著妹妹上京城找封家庇佑。
最後只有沈明酥一人到了封家。
這一呆便是一年。
雖還未論到婚事,但封重彥有個未過門的未婚妻住在府上之事,京城人盡皆知。
高門大戶最講究臉面和規矩,屋裡的兩位姑姑曾同她約法三章:“沈姑娘自來主意大,旁的奴才們管不著,但娘子需記住,只要與封家的婚約還在,在外就得保全封家的顏面。”
這點她明白。
褪下身上的青衫,換上襦裙,再出來,她的一言一行,已瞧不出半點江十錦的痕跡。
手中油紙傘不偏不倚,腳下蓮步踱不過寸,連適才臉上的那抹恣意也一掃而光,神態莊重,儼然是大戶人家走出來的閨秀。
橋市到封家的路線,她已經摸透,烏篷船半個時辰到封家。
封家的府邸是陛下兩年前封賞時一並所賜,大門平日裡隻供貴客和封家人通行,其余人皆是走側面的東門或是西側的角門。
角門多數乃下人通行,沈明酥走的東門。
東門來往的人少,離她的院子也近,唯有一點不便,落雨天關門早,還好是趕上了,掐著點進了門。
跨上遊廊,收了油紙傘立於牆角邊,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裳,挺直腰身,深吸一口氣才邁步往前。
一跨入門檻,便見兩位姑姑一左一右地立在了門口。
左側那位是國公夫人指派給她的,名喚連勝。右側那位是封重彥給她的,名喚婉月。
兩人同她一起相處了一年,起初還曾在她身上費了不少心思,後來許是看出了她就是個扶不起的阿鬥,便由她去了。
人不在時兩人圖一個眼不見心不煩,裝作沒瞧見,如今這般立在這兒等她,定是有事了。
兩人也瞧見了她,雙手疊於腹前,垂首對她行了一禮,目光卻緩緩往上,觸及到她鞋面的一片髒汙後,眼裡的不滿毫無遮掩地溢了出來。
沈明酥雙腳不覺往裙擺內縮了縮。
當年封重彥寄住在她沈家時,她見他拘謹守禮,總是對他說不用客氣,要他把沈家當成自己家就好,他每回笑笑不作答。
如今她倒是明白了這份寄人籬下的滋味,抬頭笑臉相陪,“姑姑們抱歉。”
“沈娘子說笑了,奴婢們只是個奴才,哪裡擔得起姑娘的賠罪。”
她們是奴才,但她不見得就是她們的主子。
封家人不喜歡她,也不是一天兩天,從國公夫人到下面的丫鬟,多少都對她有些成見。
因為像封重彥那樣的逸群之才,若非早與她有婚約,當配皇室的公主和郡主,而非她這等沒爹沒娘的孤女。
奈何沈家於他有救命之恩,封家人盡管心頭不願,也不能明言,該伺候的還是得伺候。
連勝進屋去取乾淨的襦裙,婉月留下替她換鞋,語氣不冷不熱,“省主一個時辰前派人來傳娘子,娘子不在府上,奴婢已經稟報,娘子是出去置辦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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