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逐利,本該懂得審時度勢,及時止損。
樂善好施的活菩薩,朝廷會欣賞,可要提拔做皇商,總還是會擔心她左右拎不清,把國庫弄虧了去。
蘭殊默然片刻,帳房先生勸道:“朝廷的賑災款,按理基本能夠保證百姓的溫飽。我們畢竟只是同他們合作的商人,並不是他們的衣食父母。若是尋常,大不了我們賣這個人情,權當濟世,可眼下事關皇商競選......”
三方盈利是準繩。
加上競選人那麽多,別人只要比你做的好,考官相中他,又怎麽有空去看你是不是有難處,才沒得利盈。
蘭殊的手停滯在了算盤前,捂額,捏了捏眉心。
崔宅門口,雨柱淋漓不止。
好幾個冒雨前來的狼狽身影,凝著眼前的朱漆大門看了良久,終是走上前,伸手輕叩了叩門環。
蘭殊正在桌前犯愁,銀裳疾步從大門的方向回來,提裙走下長廊的石階,朝著主屋前去,“姑娘,同裡小鎮的裡正和張佃戶他們來了。”
蘭殊連忙起身,出門迎接,剛走到長廊外,張佃戶跟隨在裡正身後,一見她,擦了把臉上的雨水,竟忙不迭跪到了她的裙邊,“崔姑娘,我願意聽你的,種桑苗,以後都願意!你讓我什麽時候種,我就什麽時候種,只求你能,先把土地的租賃金付給我......”
後頭緊跟著的幾個佃戶,見狀也紛紛撲到了她身前。
蘭殊被這突如其來的跪拜大禮嚇得訝然,蛾眉蹙起,一時之間,沒能明白他們的態度,為何轉變的如此之快。
直到馬車踏進了同裡小鎮,她遠遠在車窗裡,看見鎮門口旁邊朝廷搭建的施粥棚,當值把守的衙役懶散站在了鍋前,用鐵杓攪了攪鍋中的清湯。
蘭殊駭然地探出頭,望向了那幾乎看不見米粒的粥。
現在已經到了午膳的點,施粥棚前,空無一人,沒有一個百姓,過來喝這可有可無的清水湯。
張佃戶戴著鬥笠緊緊跟隨在了車旁,見蘭殊掀開車簾探首,不由摘下鬥笠朝著她的頭頂上方罩去,“崔姑娘別淋了雨,會受涼的。”
蘭殊頷首致謝,張佃戶眼眶一紅,“我才應該謝謝姑娘。”
張佃戶的家處於堤壩下遊,遭了水災,徹底衝垮了,家裡的女娃當時被水衝走,好不容易找了回來,昏迷不醒,高燒不退。
朝廷下來的賑災舉措,形同虛設,張佃戶又要買糧糊口,又要給孩子找大夫,為數不多的積蓄,沒幾下便捉襟見肘。
他實在是沒法子了,才不得不求到了蘭殊跟前。
蘭殊一聽他家孩子病了,連忙驅車帶著女大夫過了來。她原以為困難的只是個別情況,到了現場,才發現方圓數百裡遭災的百姓,已經走投無路。
無家可歸的大批流民,擁擠在了山頭臨時搭起的幾間棚舍裡,甚至空不出位子,讓女大夫下腳進門。
蘭殊隻好叫張佃戶把孩子抱出來,到她的車裡看。
她還叫家仆把車上她備來的一些吃食拿了下來,可眼下根本不夠分。
饑腸轆轆的災民一看見他們籃子裡的糕點,眼中登時冒出了綠光,蜂擁而上。
蘭殊被他們擠得險些摔了一跤,手上的胭脂傘落了地,鬢邊被雨水打濕,焦頭爛額地嚷著:“別搶,別搶,別掉地上了。”
銀裳等人也是被圍得水泄不通,她見姑娘受困,一壁喚著她,一壁索性將籃子盡數扔給了災民,朝著她的方向護去。
雨勢密集,蘭殊頭上沒了雨傘,不過一會兒,鴉羽般的墨發已經緊緊貼在了額間,雙頰上全是水珠。
她的嚷聲不斷提起,提醒他們不要吃掉地上的東西。
可他們根本不聽。
蘭殊左擾右阻不成,怔忡望著水窪裡相互爭搶食物扭打成一團的災民,一陣耳鳴之聲響起,回憶一下猶如潮水般湧入腦海。
明明是陰雨連綿,她的眼前,仿佛不再是絲絲雨柱,而是烈日當頭。
十六年前,浙江出現過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旱,所有田地乾涸,百姓們顆粒無收。
易子而食,餓殍遍野。
蘭殊當時經不住炎熱中了暑,伏在爹爹背上出門看病,昏昏沉沉間,她眼睛睜出了一條縫,只見滿城遍地,都是衣不蔽體的流民。
他們為了一口吃食扭打在地,可一看見爹爹,便齊齊哭著並膝跪了過來,求他救一救他們......
爹爹一生愛民如子,兩腿猶如灌滿了鉛。
蘭殊趴在他背上,從未覺得走向醫館的那條路,有那般遙遠,在一陣接著一陣的痛哭聲中,仿佛走不到頭。
銀裳一點一點擠在人群中朝著蘭殊的方向過去,只見她呆滯在了原處,兩眼無神,長睫輕顫,唇色漸漸發起了白。
整個人都陷在了深深的回憶中。
銀裳擔憂地衝她叫嚷了聲。
轉眼,旁邊來了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將她從擁擠的人群中撈了出去。
蘭殊的後背剛貼上一副堅實的胸膛,甫一抬首,一把大傘朝著她頭頂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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