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被奪官了。”李楹說道:“那是官道,你接不回來。”
“當惡犬……當了三年……總有些余威……”崔珣昏沉道:“誰都怕被狗咬……誰都不想被咬……”
李楹抿唇,她小心將榻上錦衾為崔珣掖好,她不再勸崔珣,而是說道:“既然你想接,那便試試吧。”
她清洗著血染紅的白色絹布,過了會,突然說道:“以後,不要在我面前說自己是惡犬了,我沒見過哪隻惡犬,會為同伴收斂屍骨的。”
崔珣伏於榻上,寂然無聲,李楹以為他又昏睡了過去,他這兩天一直是這樣,昏睡一陣子,又疼醒過來,神志並不是很清楚,有時候李楹跟他說話,他沒有回應,李楹再一看,他已經疼暈了過去,所以李楹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洗好絹布後,又開始收拾起白瓷藥瓶,忽然崔珣微弱說了聲:“知道了……”
李楹愣了愣,她不由朝崔珣看去,崔珣趴伏在榻上,雙眸緊閉,鴉睫翦翦,面白如紙,依舊是那般意識模糊的模樣,李楹都懷疑自己聽錯了,她不由揪了揪自己耳朵,那微疼的觸感告訴她,她沒做夢,原來,她沒聽錯。
李楹看了半晌,才抿了抿唇,轉過頭,收拾好白瓷藥瓶等物,然後拿起案幾上銅盆,走出臥房,只是走出去時,腳步卻輕快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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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崔珣所說,誰都怕被狗咬,誰都不想被咬。
即使崔珣惹怒了太后,被笞一百,褫革官職,但是對於底層小吏而言,他仍然是那個侍奉了太后三年的蓮花郎崔珣,何況崔珣才剛剛二十三歲,年輕,俊美,說不定太后哪一天就又想起他,讓他又複了寵,到那時,得罪他的人還有命在嗎?
所以當崔珣帶著察事廳武侯於夜間挖掘長樂驛與通化門間的官道時,通化門樓觀上值守的士卒明明看到了,但幾人對視一眼,都心領神會的當作沒看到,他們只是一輩子都見不到太后和聖人一面的微不足道小人物,又怎麽敢得罪太后的臠寵呢?
是夜,暴風,驟雨。
武侯們穿著擋雨的蓑衣,手拿鐵鍬,奮力挖掘著,一身黑色鶴氅的崔珣於過路亭中遠遠站著,看著簸土揚沙,塵土飛揚,他連眼都不眨一下,而是一直不轉睛的看著,生怕錯過什麽。
李楹在一旁陪著他,崔珣明明傷還沒好,卻堅持要來,他說,他來了,盛雲廷的屍骨,一定會出現。
他還沒站一會,就頭昏目眩,身軀已是搖搖欲墜,李楹及時攙扶住他的臂膀,崔珣這才站定,他抿唇,看向李楹,夜色下,他面色蒼白,鴉睫如墨,雙眸霧蒙蒙的,如覆薄霜,似有些暈眩後的茫然,整個人病態脆弱的如同伶仃之鶴,李楹抬首望著他雙眸,她突然之間,覺得有很多事想問他,但最終她還是放開了攙住他臂膀的雙手,往後退了一步,輕聲說道:“你撐不住的,還是回去吧。”
崔珣只是喘息著搖頭:“只有今晚了,只有這次機會了……”
李楹知曉他的意思,他已被罷官,如今是挾以往余威,才爭來這最後一個妄為的機會,等到天亮,只怕又有一堆奏疏要參他擅挖官道的罪名,到時候,會不會再來一百笞杖,都難說。
他今晚,是一定要接回盛雲廷屍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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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已是滂沱如柱,官道上挖出的塵土被雨水浸濕,蜿蜒如泥河般往四周流去,穿著蓑衣的武侯們仍然在奮力挖著,但他們挖了三個時辰了,仍然一無所獲。
崔珣緊抿雙唇,面色蒼白,一動不動的看著,李楹心中也開始著急起來,這天快亮了,盛雲廷的屍首還沒找到,莫非,不在這裡?
但她很快又跟自己說不可能,盛雲廷說他的屍首埋在通化門外,那就應該在這,只是,會不會不在官道裡?
李楹於是對崔珣道:“官道都快挖遍了,還是沒找到,是不是在私道?”
“不,一定在這裡。”
崔珣喃喃說完,他忽然扶著過路亭的亭柱,一步一步,忍著背傷的劇痛,艱難挪到了亭外。
李楹大驚:“崔珣,你做什麽?”
他傷還沒好,他不能淋雨的。
但是崔珣不知是哪來的力氣,瓢潑大雨中,他趔趔趄趄,跌跌爬爬,滿身泥水,往官道邊奔去,李楹也跟出了過路亭,她跺腳喊著:“崔珣!崔珣!”
崔珣跟沒聽到一樣,過路亭距離官道大概百步,他深一腳淺一腳,踉蹌而行,李楹又喚了幾聲,忽然不喚了,而是站在滂沱暴雨中,咬著唇,目光交織紛雜,望著崔珣磕磕絆絆的背影。
拿著鐵鍬挖掘的眾武侯紛紛跪下,懼怕請罪:“少卿,我等無能,沒有挖到……”
崔珣沒有理他們,他身上鶴氅都是泥點,背上傷口因為動作太大,許是又裂開了,劇痛陣陣襲來,痛到他眼前發黑,他臉色慘白,定定望著被挖掘的坑坑窪窪的官道,一個武侯小聲道:“少卿,全部都挖遍了,沒有……”
崔珣忽看向一個稍淺點的坑,他胸膛劇烈起伏,然後懵然往前走了一步,但他卻沒注意到腳下青石,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被絆倒在地,背後中衣似是被血浸透,但他卻仿佛沒有感覺到疼痛一般,只是連滾帶爬,爬向那個坑,然後雙手用力挖著土,那武侯仍道:“少卿,這裡挖過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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