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承認道:“此事,的確是我所為。”
崔頌清雖然早就猜到,但崔珣一口承認,他還是有些詫異,思及崔珣在朝會替阿蠻說話,以及拖著病體請纓去嶺南押送沈闕這兩件事,他突然覺得,他有些看不懂這個他一直鄙夷的侄子了。
他沉吟片刻,問道:“你為何要這般做?”
崔珣答道:“我要替天威軍申冤。”
“你?”崔頌清上下打量著崔珣,似乎不太相信:“你何時變的這般有氣節了?”
聽到此言,崔珣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沉默接受他的侮辱,他今日是為說服崔頌清來的,若要說服他,就必須要摒棄他心中對伯父的尊重,將伯父的私心,全盤揭開。
所以崔珣平靜道:“人性複雜,正如伯父有白衣卿相的美名,但也能為了明哲保身,全然不顧五萬天威軍的冤屈,以及六州百姓的血淚,冷眼旁觀一眾直臣勢單力薄,奔走疾呼,自己卻始終三緘其口,不發一言。”
崔珣的話,的確說中崔頌清的心事,崔頌清被自己的小輩這樣當面數落,他面子上掛不住,厲聲怒道:“你懂什麽?”
“我懂。”崔珣道:“伯父心中,有自己的道要完成,這個道,便是推廣新政,造福萬民,為了完成這個道,伯父斷不能因為天威軍一案引火燒身,倘若被盧裕民指為供狀一事的禍首,將翻案扭曲為伯父黨爭的手段,伯父必將承受天下人的怒火,那伯父的道,也沒有辦法完成了,所以伯父是為了活著的人,放棄了死去的人。”
崔頌清私心被全盤揭開,他勃然大怒,抬手欲摑向崔珣,但手卻停在半空,他憤然罷手,於廳堂內來回踱步,然後漸漸平靜下來:“既然你知道活著的人更重要,又何必為死去的人苦苦糾纏?”
“因為我也有我的道要完成。”崔珣一字一句地說道:“那日沈闕要殺我,是伯父救下了我,伯父問我,陷於突厥的時候,為何不自盡,我說,我有我的道要完成,所以我不能死,伯父當時不理解我說的道是什麽,今日我便可以告訴伯父,我的道,就是替天威軍五萬將士,洗冤昭雪,我要讓他們可以下葬,讓他們活著的家眷,不再受屈辱,讓戕害他們的人,得到應有的報應。”
他說得明白,崔頌清不由倒吸一口氣,他審視般的端詳著崔珣,端詳著這個他曾寄予厚望,之後又帶給他無盡失望的侄子,他說道:“你莫要告訴我,你這六年,其實是在忍辱負重,你在學勾踐臥薪嘗膽,在學豫讓漆身吞炭,你活著,隻為復仇。”
崔珣靜靜答了聲:“是。”
崔頌清愕然。
他盯著崔珣的眼睛,崔珣雙眸平靜如潭,絲毫沒有閃躲神色,崔頌清怔愣半晌,忽緩緩說了聲:“很好。”
也不知道這聲很好,是在說崔珣回答他的話很好,還是說崔珣這個人很好。
他道:“說吧,你今日來見我,到底想要我做什麽?”
崔珣道:“想請伯父,替天威軍陳冤。”
“不可能。”崔頌清一口拒絕:“你的道,和我的道,水火不容。”
崔頌清此言,等於承認他不會為了天威軍的冤情,去阻礙他施行新政的道路,在他心中,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重要,多數人比少數人重要,在三十年前,他可以勸太昌帝為了天下人放棄李楹,三十年後,他照樣可以為了天下人放棄為天威軍陳冤。
崔頌清從來都認為自己是個能臣,而非聖臣、賢臣,他有私心,他的私心就是新政,為了新政,他會冷酷地算計李楹的生死,算計她若死亡,會給天下帶來何種好處,他也會殘忍地漠視天威軍的冤情,漠視死於陰謀中的六州百姓,而且,對於他的冷酷和殘忍,他根本不會後悔,三十年前是這樣,三十年後,還是這樣。
也可以說是一條道走到黑的典范了。
和盧裕民很是類似。
只不過,崔頌清與盧裕民還是有不同的,不同之處便是崔頌清雖有私心,但大節無虧,即使他一心要走他的道,他也做不到將國土和百姓拱手送給外族踐踏,算是守住了士大夫最重要的底線,這也是崔珣還願意前來說服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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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崔頌清的拒絕,崔珣沒有氣餒:“我的道,和伯父的道,並非水火不容,我的道,反而有助於伯父的道。”
“哦?”崔頌清挑眉:“此話何解?”
“伯父以為,施行新政,在朝中最大的阻礙,是誰?”
崔頌清想也沒想:“盧裕民。”
“非也。”崔珣道:“是聖人。”
崔頌清微微一怔,崔珣道:“伯父應當聽過,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句話吧?自古以來,只要是想作為的皇帝,繼承皇位之後,大多會重新擬定施政方針,疏遠上一任皇帝留下的官員,轉而培養他自己的勢力,而如今的皇帝,還恰好有一個英明神武的父親,以及一個還在世的強勢的母親,他想要證明他自己,就只能從父母留下的新政著手,新政如果錯了,那就是他對了,他就是比他父親,還要出色的皇帝了。”
崔頌清細細琢磨了下,也覺得當今聖人對新政抵觸的心理,十不離九原因在此,他歎道:“聖人年少,又長期被盧裕民蒙蔽,這才有此心思,假如盧裕民得誅,再有其他老師多加教導,聖人未必不能成為守成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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