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執著刻刀,薄唇緊抿,在梨木板上刻著凸起的陽文,他雖手腕無力,但落下的每一刀,都穩健無誤,似乎這梨木板上的一刀一劃,沁透了五萬人的血與淚,就算他燃盡了自己生命,也不會容許出現半點差錯。
李楹一直在他身邊安安靜靜的看著,間或她會攏緊他玄黑鶴氅,讓他在心情激憤之下,不至於寒氣侵體,只是當崔珣刻到沈闕證詞中涉及隆興帝的部分時,她猶豫了下,還是道:“我建議,你不要刻這一段。”
崔珣手中刻刀停下,李楹道:“並非因為他是我阿弟,我要徇私,假如他真的參與了天威軍一案,他從此以後都不會是我阿弟,我沒有這樣一個棄子民於不顧的弟弟,但是,你有想過,你刻上這一段的後果嗎?”
她繼續道:“阿弟如今仍然是大周的皇帝,不管沈闕的證詞是真是假,你只要刻上這一段,就是妄議君上,形同謀逆,別說給天威軍申冤了,你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倒不如先不要牽扯他,隻將矛頭指向盧裕民和裴觀嶽。”
李楹說的話,句句在理,只是她話雖有理,崔珣心中義憤,卻仍然難平,李楹也沒再勸說了,而是靜靜陪著他,他不是一個衝動的人,他會想通的。
果然半晌後,崔珣垂下眼眸,道:“不刻了。”
李楹松了一口氣,她說道:“先除奸臣,為天威軍洗冤,其余的,之後再查。”
崔珣默默頷首,他隱去證詞中涉及隆興帝部分,將其余部分盡數刻在梨木板上,等到日落月出之時,這證詞,終於刻好了。
刻板刻好後,便是刷印,明日一早,整個長安城的交通要道,都會貼滿刷印的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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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落定,明日長安城內定然是軒然大波,若換做常人,必會緊張到無法入睡,但是平日睡眠極差的崔珣,卻飲了藥後,沉沉睡去。
李楹伏在他榻邊,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他垂著的翦翦鴉睫,睫毛在指尖留下輕柔觸感,她知道,他太累了。
這一日,他等了足足六年,六年裡,他背負著刻骨仇恨,以及滿身罵名,無一日得以安眠,如今乍見曙光,他終於能卸下包袱,好好睡上一覺了。
她手指又握住他略顯冰涼的手掌,手指交錯,如同荷花池時初見那般,又比那時多了些許旖旎,李楹望著他熟睡的面容,喃喃道:“我真希望,阿弟沒有牽扯其中。”
那是她的阿弟,是她在世上除了太后以外,最親的親人了,她雖然說,如果他真的參與了這件事,她是不會再認他了,可是,她還是不太願意相信,她不願相信自己唯一的弟弟,居然會將萬千子民送給異族踐踏。
她望著沉睡中的崔珣,心中是又愧又憐,她輕輕握緊了他的手,他與阿弟同是二十三的年紀,六年前,兩人同是十七歲,正是少年最意氣風發的時候,但之後,一個過得是人的日子,一個過得是鬼的日子,一個逐漸攬權,成為百姓口中聖明賢德的帝王,一個陷於大漠,聲名盡毀,於無盡屈辱中苦苦煎熬,回想崔珣十七歲之後的時光,十七到二十歲,是在牢獄酷刑中度過的,二十到二十三歲,則是在口誅筆伐中度過的,每一日,都可以堪稱一場噩夢,而他整整六年的噩夢,極有可能,是她的弟弟帶給他的。
她趴在他榻邊,眼神有點茫然,良久,她才抿了抿唇,輕聲道:“十七郎,真相未明之前,我想再相信一下阿弟,可以嗎?”
崔珣睡的太沉,自然不會回答,李楹淺淺笑了笑:“你不回答,我就當你答應了。”
她掌心貼著他的掌心,喃喃道:“但願,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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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長安城,滿城風雨。
金吾衛傾巢出動,將貼在要道上的所有證詞都全數撕毀,但是消息早就不脛而走,傳遍了所有大街小巷,再怎麽堵也無法堵得住。
隆興帝是暴跳如雷,令人火速去查,看看到底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長安城傳謠,左右金吾衛得令正欲下去,隆興帝忽想到什麽,喝道:“崔珣呢?今日朝會怎麽沒見他?”
“崔少卿告病了。”
“告病?”隆興帝冷笑:“只怕是不敢來吧。”
他厲聲道:“去,叫他過來,病死了也要給朕拖過來!”
左右金吾衛面面相覷,但仍然道:“諾。”
隆興帝暴怒之時,阿史那兀朵正在神龍殿外,她聽了一會,然後轉過身,道:“走吧。”
宮婢不解道:“惠妃不去面見聖人麽?”
阿史那兀朵搖了搖頭,她望了望陰雲密布的天空,用不標準的大周官話說了句:“要下雨了。”
她道:“回宮吧。”
說罷,她便坐上步輦,往自己寢宮方向而去,只是經過一個魚池的時候,她又讓步輦停下,下來觀賞池中金魚。
只是她說是賞魚,眼睛卻一直定定看著池中央的一株蓮花,紛繁細雨落了下來,宮婢撐起油傘,為阿史那兀朵擋住雨點,雨點越來越大,蓮花於風雨中不斷飄揚,但花瓣也同時被雨水洗刷的格外乾淨,阿史那兀朵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忽問宮婢道:“你說這一場雨下來,這蓮花是會更漂亮,還是會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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