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幽冥沒有這樣的雪,這樣乾淨純粹的白。
姚義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忍不住就伸手過去。
“還磨蹭,”老獄卒不耐地敲了敲煙鬥,“等老八帶回人來,沒見著開陣法的,不得抽你一頓?”
姚義停了兩息,才不太情願地起身,他嘟囔著調頭往外走:“哪回帶回來的不是些凡俗廢物,還回回調陣法查驗,他也不嫌麻煩。”
“膽大心細,這就是人家是牢頭,而你就一嘍囉的原因。”
“……”
姚義趿著鞋的聲音順著窄道漸漸遠了,桌旁的老獄卒也靠牆酣睡過去。
時琉抹掉桌面最後一點水漬,抬起尖白的下頜,一雙烏黑剔透的眼瞳藏在黑色兜帽下,朝巷道的盡頭望去。
巷道很長,到盡頭只剩巴掌大的一塊光。太小了,好像風一吹就明滅晃動,隨時都會消失不見。
那是逃出這鬼獄唯一的光。
——
幽冥有十五州。
極北之地最為荒涼,偏名為豐州。
豐州最北,常年瘴氣縱橫,寸草難生,是片死地。千年前此處瘴氣忽然一夜消散,活物可入,當時的豐州州主就在此建起一座“鬼獄”。
“鬼獄”中關押的囚犯,都是獄卒從各地擄來的沒有修行的凡體。每隔四十九日就取一人心頭精血,供那豐州州主修煉邪門秘術。
其中尤以年滿十六的少年少女最宜。
百年來這鬼獄裡有進無出,惡名遠播幽冥。因此又得名,豐州鬼蜮。
而時琉日夜所想,就是從這鬼獄中逃出去。
她想見一見獄外天光。
時琉在鬼獄裡是頂特殊的存在。
三年前,她流落幽冥,被賣進了這鬼獄裡。剛進來的囚犯都要過個陣法,確保還未踏入修行路,免生變故。而時琉骨齡才剛過十二,不合“供奉”要求,就一直留到了現在。
又因著體弱無害,時琉比其他囚犯都自由些——在獄裡被差使著做些獄卒們懶得做的雜活。
譬如收拾整理,打飯施粥。
再譬如,包扎療傷。
“等老子養好了傷,非得把符元那頭黑狗熊打得跪地喊爺爺——哎喲!你輕著點!疼死老子了……”
罵罵咧咧的瘦猴似的少年箕踞牆角,疼得嘶聲,伸手就想推開面前低著頭給他包扎的兜帽少女。
可臨上手前,他又猶疑地停下了。
低著頭的少女似乎沒察覺,兜帽將她的臉藏在陰影裡。
同個大牢房內,其余麻衣囚服裡有人嬉笑起來:“瘦猴,你是不是喜歡她啊,怎麽一到她眼前就不耍你的牛皮威風了呢?”
“放、放屁!老子才不會喜歡這種醜八怪!”
瘦猴臉漲得通紅,惱火瞪角落裡開口那人。
話是脫口而出,說完以後他就下意識望了眼身旁的少女——兜帽低低掩著,少女頭都沒抬,給他纏上止血布帶的手指也輕巧平穩地勾扯著。
她就好像壓根沒聽見他們的話。
瘦猴惱意更盛,臉都燒得像猴屁股了:“醜八怪你可聽好了,不要自作多情,老子才不可能看上你呢,你——”
“邦邦!”
沉木棒敲在牢門上,“吵什麽,想早點投胎是不是!”
姚義站在陰潮的牢門口,惡著眼神劃了一片,最後落到唯一低著頭的少女身上。
“時琉,跟我來。”
“……”
最後一條麻布系緊,時琉從牆角起身。
昨夜下了雨,陰濕的地牢裡積著不少水窪,轉過來起身的時候她晃過其中一個。冷然的暗光浮過水面,映出女孩藏在兜帽下的側臉——
猙獰的長疤攀過女孩本該清麗冷豔的臉,從眉旁一直蜿蜒到唇下。
如雪白玉壁上一道醜陋裂痕,觸目驚心得令人皺眉。
所以是“醜八怪”。
時琉聽過了好多日子。
但她不覺得有什麽難過。畢竟這是她還能好好地活在鬼獄裡、沒有被獻給幽冥那些四下流散的惡鬼匪首們做短命姬妾的唯一原因。
何況就算這樣,隨她身量漸漸拔起少女模樣,也總有些毒蛇似的冷膩眼神往身上糾纏。
時琉側身出牢門時,將疤痕那側朝向姚義。
可姚義視線沒往這邊落,反倒是擰著手裡的沉木棒,晦著神色往幽暗牢廊盡頭走:“趕緊些,再慢點,那邊就得死人了。”
時琉意外地抿了抿唇,加快步子跟上去了。
隨姚義走到這鬼獄地牢最深的天井口,時琉看見了被扔在空地上的一個……少年?
要不是聽到姚義說的,時琉心裡早有準備,那此時還真不敢貿然確定地上那血糊糊的半死不活的是個活人。
他身上約莫一件白衣,看不出紋理質地,渾身上下幾乎都被血染滿了——紅的,紅得發黑的,血色形狀像幽冥血河道旁盛開的曼陀羅,妖異又瘮人,不知道流幹了沒有。
叫老八的牢頭和老獄卒就站在一旁,冷眼看著。
老獄卒酒意未消,正皺眉咬著煙嘴:“怎麽就帶回來這麽一個。”
“豐州西北出了事,其他全死透了,就這一個還剩點氣的。”老八陰晦著眼神。
老獄卒變了臉色:“出什麽事了,竟鬧這麽大?”
“豐州州主,死了。”
“什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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