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 2012年的夏天非常熱。中考結束,宗也回了一趟學校領成績單。
他抱著一絲僥幸, 說不定還能見到她。
不過現實是, 班上隻來了寥寥幾個人。
班主任破天荒叫住他,“李相垣,你誌願單上麵為什麼填的空白?”
宗也垂著頭:“我要跟姨媽商量一下。”
等女老師離開, 他走到薑初宜的位置上坐下。
這個教室被布置成了考場,除了桌椅,所有東西都收拾地很乾淨, 到處都空蕩蕩的。屬於她的座位上, 沒有遺留任何痕跡。
宗也透過玻璃窗, 看向外麵,看向她看過的風景。白磚鑄成的教學樓露出幾個角, 樹下有長椅,紅色的塑膠跑道上有幾個小孩頂著烈日在玩耍。
後麵有兩個女生在跟班長在聊班級群的事,宗也聽了幾句。等她們走後, 他忍不住轉頭, 問班長:“能不能把群號告訴我?”
...
...
宗也在學校附近找了一個網吧,按照網上的教程,申請了人生第一個q.q。
等了半個小時,宗也如願進到班級群。
他拖動鼠標,在群列表裡緩慢往下滑, 一個個確認, 終於找到那個兔子頭像。
她的網名叫“初一是個好日子”。
宗也無聲念了兩遍, 兀自在電腦前笑起來。
兔子頭像是灰的,顯示主人不在線。
他點了好友申請。
在申請框裡,宗也謹慎地打出一句話, “你好,我是你的同桌,李相垣。“想了幾分鐘,又改成,“你好,我是李相垣。”
好友申請發送完成,他緊張地盯著電腦。
等著等著,右下角的小喇叭卻一直沒響起來。
宗也開始疑心自己的好友申請沒有發送成功,猶豫著要不要再加一遍。可是如果發送成功了,他怕重複的消息會煩到她。
不停地瞄著時間,宗也忽然意識到,薑初宜的頭像一直是黑色,她好像沒上線。
於是,宗也耐心地等待她上線。
等到網費用完,她的頭像依舊沒亮起來。
把□□號和密碼抄在紙上,宗也後麵又去了幾次網吧,但是發出的好友申請宛如石沉大海,始終沒有收到回應。
他偶爾會想,薑初宜是不是不用這個□□號了,又或者,她不想加不熟悉的人。其實宗也沒有想打擾薑初宜的生活,隻是想問問她讀哪個高中。他很喜歡她送的相機,以後有機會,他想還一個禮物給她。
晚上回到出租屋,宗紅雲給他做了一頓很豐盛的飯。
宗也吃得很飽。
宗紅雲摸了摸他的頭,“你現在可以去工作啦,姨夫前兩天找了個包吃包住的廠,待遇很好的。”
宗也平靜地問:“姨媽,我能繼續上學嗎?”
和母親相似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很複雜的悲傷情緒。宗紅雲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說什麼。
睡前,宗也把抽屜裡的嶄新練習本翻出來。
這是他的同學錄。
隻有一個人祝福的同學錄。
畢業季的初三,班上有一陣子流行寫這種東西,不過宗也沒找彆人寫過,也沒人來找他寫。
他是個多餘的人。
他也沒有多餘的錢去文具店買一個精緻漂亮的本子。
拍畢業照那天的大課間,宗也把練習本和圓珠筆一起遞給薑初宜,問她能不能幫他寫個同學錄。
很多人都來找薑初宜寫了,他提的這個請求不算太突兀。
她沒有拒絕他。
薑初宜寫了幾行漂亮的字,祝他成為一個優秀的人。
怎麼才能成為一個優秀的人呢?
16歲的少年不清楚。
宗也想,也許他應該努力念書,考上好的大學,這是唯一能看到希望的一條路。
不過很快,這個微薄的希望也破滅了。
某一天,宗也從出租屋醒來,發現桌上留了一張紙條和幾百元現金。
宗紅雲對他表達了歉意,說姨夫欠了賭債,他們打算去雲南避風頭。上麵有一串號碼,他有事可以打這個電話。
宗也花了點時間理解這段話。
他把這個紙條捏成一團,丟進垃圾桶。
早就習慣了被拋棄這件事,宗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他隻是有點茫然。
房東來收租時發現了這件事,帶宗也去報警。
警察備案後,跟他們說,可以去谘詢一下福利院的收養事宜。不過宗也已經十六歲,手續可能有點麻煩。
宗紅雲留下的錢不夠交房租,宗也沒有麻煩房東老太太。書本當成廢品賣掉,他剩下的東西不多,用一個背包就能裝滿。
這個世界上孤單的可憐人很多,相遇卻並不簡單,但宗也覺得自己還剩一點幸運。
他在公園睡覺時遇見了陳向良。
陳向良是個心軟話多的男人,宗也能陪他聊的東西很少。
他的生命和生活一樣貧瘠。
直到有一天,宗也跟陳向良提起了薑初宜。
他第一次跟彆人提和她有關的事。
那天,他們在路邊走了很久,逛了很多商場,宗也一定要找到一個有薑初宜的海報或者廣告,向陳向良證明,她是他見過最漂亮的人。
其實那張拍立得的照片也能證明。
不過宗也不舍得把這張照片跟任何人分享。
最後,他們在一家電影院門口,找到了《阿戈》的宣傳海報。
宗也徘徊著,遲遲不肯走,陳向良無奈地搖頭,去服務台,用彈吉他賺的錢換了兩張電影票。
這是宗也看的第一場電影。
...
...
那時候的網絡已經發達,想知道薑初宜在哪上學是個很簡單的事。
陳向良聽宗也詞不達意地說,有個高中附近人流量大,旁邊也是公園,他們可以換個地方彈吉他。
陳向良奇怪:“你還在惦記那個小明星?”
宗也沉默。
陳向良換了個問法,“你怎麼還在惦記她?”
宗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陳向良很想告訴眼前這個少年。世界雖然隻有一個,但事實是,很多人都活在不同的世界。他們這種人屬於的世界,光是活下去就足夠掙紮,不奢想,才能好好過完一輩子。
可陳向良還是帶宗也去了他說的那個地方。
十幾歲的孩子,比同齡人少了很多笑容,宗也已經過得夠苦了,陳向良又怎麼忍心說教他。
宗也想遇到薑初宜,也怕遇到她。
雖然他狼狽的樣子她已經看了不少,但宗也還是想,再次出現在她麵前時,他能體麵一點,至少穿身乾淨的衣服。他還想,見到薑初宜時,他要用哪種表情打招呼,還是遠遠看一眼就行。
不過現實往往和想象存在差距,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就算隔得再近,也很難遇到。
和初中差不多,上了高中的薑初宜依舊很忙。
日子一天天過去,很多事情重複上演著,宗也沒能見到薑初宜。他們賺的錢足夠租個小房子,雖然破舊,好歹也是個家。到了某個節點,少年開始抽條長個,聲音不知不覺也變得越來越低沉。
宗也學會了彈吉他。
他在這方麵好像有點天賦,沒人教,也沒有經過培訓,一首歌隻聽兩三遍,就能記住音準。
陳向良和宗也本人都對他外貌的變化無所察覺,直到聽他們歌的小姑娘眼神閃爍,站得越來越久。宗也在甜品店打工時,也時不時有人來要聯係方式。
陳向良後知後覺:“你把眼鏡摘了,其實長得不錯啊。”
宗也一如既往寡言少語,對這些搭訕置之不理。
2014年秋天,宗也站在甜品店的貨架前整理東西,聽到兩個年輕女店員討論娛樂圈最近爆出的醜聞。
宗也愣住了。
他聽到了薑初宜的名字。
也是在這一天,他又遇到了薑初宜。
她垂著眼睫,穿著校服,孤零零一個人走在放學的人流裡。
宗也看著她的背影,不遠不近地跟著她。
薑初宜沒有回家,而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穿過幾個街角,走到了他熟悉的公園,附近很多流浪歌手,她在長椅上獨自坐了會。
宗也躊躇了很久,始終沒敢上前打招呼。
兩年時間,薑初宜成了他不敢打擾的存在。
...
...
2014年11月20號,是薑初宜的生日,宗也和陳向良等在她這幾天經常走的路上。
宗也抱著吉他,卻一首歌不彈,圍觀的人來了又散。
他終於等到了她。
薑初宜背著書包,徑直走過他們,走到斑馬線,停住腳步,等待六十秒的紅綠燈。
宗也在陳向良耳邊說了什麼,然後起身。
陳向良接過吉他,衝著十米開外的地方,高聲喊了句,“小姑娘,要聽首歌嗎?”
薑初宜沒有回頭。
陳向良又喊了句,“背藍書包的小姑娘,要聽首歌嗎?”
薑初宜看了眼附近,然後轉頭,衝著陳向良確認:“您在跟我說話?”
“對啊,想不想聽首歌?”
薑初宜摸了摸口袋,有點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啊,我今天沒帶零錢。”
陳向良:“不要錢,我免費請你聽。”
薑初宜猶豫著回頭,看了眼紅燈,已經變成綠燈。她想了幾秒,沒拒絕這個陌生大叔的好意。
她走到旁邊那張長椅上坐下。
站在樹後的宗也看到這一幕,一步步往後退,跑向平時打工的甜品店。
薑初宜一邊聽著歌,盯著腳下的樹葉發呆。
直到有張傳單遞到眼前。
她擡頭,看到一個穿著兔子玩偶服的人站在麵前。
這人斜背著一個袋子,把傳單又往前送了送,“要看看嗎?”
是道男聲。
薑初宜接過傳單,掃了一眼,發現是個甜品店的廣告。
這隻大兔子估計是發傳單發累了,直接在她身邊坐下。
見她認真看傳單,兔子順勢介紹起這個甜品店最近搞的特價活動。說著說著,兔子從袋子裡掏出一個蛋糕遞給她,“你可以嘗嘗。”
薑初宜沒接,“這是...?”
兔子重複了一遍:“我們店最近在做活動,免費送的。”
薑初宜皺眉,感覺這個包裝不像是免費的東西。
兔子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解釋,“我們店一天就送三份,這是最後一份。”
她警惕地問:“為什麼送給我?”
“因為...你看上去不太開心。”
聽到這個回答,薑初宜沉默良久,接下他的蛋糕。
“還挺巧的,今天剛好是我生日。”她小聲說,“謝謝你啊,不過你送的蛋糕,我回家再吃可以嗎?”
“當然可以,你放心,我不是壞人。”兔子靜了靜,聲音也跟著低下來,“生日快樂。”
薑初宜笑笑,又說了句謝謝。
藏在玩偶服下的人既滿足又失落。
一首歌完畢,薑初宜拿上蛋糕,向發傳單的兔子和彈吉他的大叔道彆。
等她的身影消失,宗也摘下頭套。
陳向良睨了他一眼,“剛剛怎麼不摘。”
宗也:“算了,她應該不記得我了。”
算了。
宗也為數不多得到的祝福,都是薑初宜給的。
可是他沒能像她祝福的那樣,一帆風順,過上很好的日子,也沒有成為一個優秀的人。
還是算了。
...
...
15年夏天,高考結束。宗也經過那所高中門口,混跡在很多家長中間,在榮譽榜上找著薑初宜的名字。
她去了一所北京的電影學院。
預料之中的事。
他和薑初宜本該就是一條平行線,隻是陰差陽錯變成了相交線,短暫地交彙,然後徹底分開。他們一步步長大成人,走向成年人的世界,走進更大的、徹底不同的世界,過著毫無交集的人生。
宗也無能為力。他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可是到了這一刻,心裡還是很空。
日頭暴曬,他走到那個熟悉的公園,在她坐過的長椅上坐下。
長椅上不知被誰遺落了一本青年文摘。
宗也想給自己找點事做,把書拿過來,放在膝蓋上,看了一頁,就停止。
他保持著這個姿勢,靜靜地沒有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起了一陣風。膝蓋上的那本書被吹著,一頁翻過一頁。
風來了又消失。
熾烈的陽光透過綠葉一層又一層的縫隙投下細碎的光影,宗也看到了一首詩。
...
...
“片刻歡喜,透支了我生命全部的熱情儲蓄。
想飲一些酒,讓靈魂失重,好被風吹走。
可一想到終將是你的路人。
便覺得,淪為整個世界的路人。
風雖大,都繞過我靈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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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著詩的這一頁紙被宗也撕下。
九月份,他收拾好東西,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車。
宗也覺得自己這一生好像過的很苦,也很模糊。
所以就算一點微甜,一點波瀾,他都舍不得放手。
他還是不甘心。
北京的電影大學裡貼了很多招募廣告,那些印著公司logo的海報鋪了很長一路,好像把他的妄想鋪成了一條能看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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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3號。
那天上海下了一場雨,幾個小時後,雨停了。
23Epoch熱鬨異常。
文淑百無聊賴地幫忙檢票,直到來人遞過來一張身份證。
上麵的名字讓文淑愣了下,連看了兩遍確認。
薑、初、宜。
文淑站直身體,擡頭。
麵前的女人穿著米色針織短T,一副和這兒格格不入,乖乖女的打扮。
她摘下口罩,確實長得很乖。
無視後麵排隊大哥煩躁忍耐的模樣,文淑慢吞吞提出一個在普通流程外的問題,“是單身嗎?”
女人回答:“是。”
等她進去後,文淑叫了個人幫忙檢票。走到彆處,她拿出手機,準備通知一下宗也。
誰知小群裡早就炸開了。
在不停刷屏的消息裡,文淑打字:「@宗也,幫忙問了,你女神還是單身,直接上」
薑初宜當然不知道自己被這麼多人盯著,也不知道台上那位沒藝德的rapper故意朝著她潑水。
場內的燈忽閃忽滅,薑初宜推開樓梯間的門進去。
幾分鐘後,一個穿著寬鬆短袖的男人從二樓下來,徑直走向那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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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也下過雨。
在昏暗的樓梯間,薑初宜摔了一跤,撿到了一顆墜落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