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修身律己,可一想到被世人頌為忠臣名士的父親, 當年竟有降胡之心,自己順敬多年的祖母暗懷陰邪之念, 他便痛苦難當, 甚至覺得自身流淌的血都肮髒起來。
他尚且如此, 那簪纓得知真相後所受的打擊, 又該有多大?
“是傅家對不住你,你……請節哀。”
如此澆薄的歉意,對於簪纓來說已無關痛癢,她連一聲虛偽都懶待與他說。她只要首惡得誅,至於什麽懺悔,他們盡可以在余生的懊恨中慢慢消磨。
她不曾看傅則安一眼,默不作聲地走出去。
李景煥緊緊注視著她的背影,動了動腳步,又在頭疼中停下,左掌緊握。
衛覦和簪纓才出府衙大門,迎面便見丞相王逍與王五郎這父子二人,大袖翩翩而來。
顯然,這樁驚天的偽詐案也驚動了丞相府。
衛覦神色凌嶙,淡淡瞟他們一眼,“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朝隱’的路數算是被丞相大人揣摩到家了。何其早來?不若再晚一會兒,等裡頭地上的血晾幹了,傅氏一家子的屍骨也寒了,丞相形不牘勞,衣不染塵,便可回府高枕無憂。”
王璨之同父親才過來還什麽都不清楚,先挨一通血淋淋的譏諷,心頭凜然,卻也覺得冤枉,浮起一層笑道:“大司馬今日是不痛快——”
話到一半,他看見簪纓那隻染了血的衣袖上,驚異地住口。
簪纓耷著眼眸,往日她與這王氏尚未攀上交集,今日也無精神撐著拜見。擦肩而過,至馬車旁,轉頭看見親衛將褚無良抬榻而出,她木靜的目光方軟化了些,再度頷首道:
“今日多謝先生仗義執言,關於當年在兗州的事,我還有些細則想請問先生,可否請先生至烏衣巷暫歇?”
褚無良經過小女娘方才那一拜,淤在胸間多年的怨誚已散去大半,又念起舊主的種種好處,自然無不聽從。
而後他自嘲地勾勾唇,指向身邊的沈階,“小娘子切莫如此客氣,小人有愧。倒是應當謝這小郎,若無他一力降十會亂打一棒子,小人本也不打算說出來的。呵,我原本啊……”
他目光掃向沈階的腿,沈階淡然接口:“你原本只是想讓我也如你一般,觸怒傅家,被打折雙腿,招來殺身之禍。”
褚無良冷誚一笑,也不否認自己的偏激,隻道:“你運氣好。”
沈階心中卻想,不是運氣好,是他算的。
他從昨日聽到癱子透露的三言兩語,推想出傅大夫立功之事有異,他算準了,今時不同往日,子胥公的女兒既已從宮裡出來,便容不得傅氏再隻手遮天。他算準今日女郎脫籍,會
驚動四方,他這邊一敲鼓,狀告有關於傅家之事,那邊便沒理由不理會,更不會被無聲無息地壓下去。
就算消息傳得慢,他還提前雇了幾個孩子,到傅家祠堂外遞信。
他家中尚有老母,做事需先保全自己性命,再圖入貴人青眼。
他不是為了報恩。
沈階飛快而隱晦地看了大司馬一眼,在此人面前,不敢暴露自己一丁點的野心,屏息向女郎揖手:“當是階謝過女郎的青眼之恩。”
簪纓聽不明白這話,慢弱地轉動目光:“何為青眼之恩。”
她的聲音喑啞,嘴唇蒼淡無血色,已如強弩之末。衛覦皺眉:“有話改日敘,先回府。”
他發話時,沈階尚在愣神——方在堂上,女郎聲稱不認識自己,他隻當女郎是為避嫌,還暗讚她神色逼真。
他千算萬算沒算到,原來,女郎真的不記得他。
早在一旁侯著的任娘子趕忙上前,紅著眼眶攙住小娘子。適才府堂上的那番對質,她與老杜在堂外聽得一清二楚,心裡隻疼這孩子疼得不知怎樣好。
便要扶小娘子上車,先幫她將這一身看著嚇人的染血衣裳換下來。
沈階眼見一行貴人要走,忙對那道楚謖如雪的纖影道:“皓皓之白,豈蒙以塵埃。小人之句。”
衛覦凜然側目。
簪纓已經要上車,聽見這句話,遲遲地想了一許,記起來自己是在一個青衫郎賣她的竹簡上看到的這句話,回頭輕嚅淺白的唇:“原來是你。你那位長輩的病好些了嗎?”
沈階縱使機敏百出,也不由一頓。
他沒想到這位女郎在喪父之痛下,脫口道出的會是關心他母親病情。
“好一些了……”
少年答完,怔怔地看著女郎點頭上車,馬車去遠。
任氏想為簪纓盡快換上一身乾淨衣裳,但簪纓此刻不需要乾淨,需要一個依靠,所以還是坐進了小舅舅的馬車。
白狼在車廂中嗅到血味兒,一瞬豎緊耳朵齜起狼牙。衛覦一眼掃過,狼自覺地偃息,等小主人坐定,無害地將頭頸輕蹭過去。
簪纓手指陷在溫熱的絨毛中,方一點一點緩過身上的冷。
她與衛覦隔著兩拳距離,兩人的右手衣袖都濺上了血跡,一個在白緞上顯眼,一個隱沒於黑綢。
淡淡腥氣,車內安靜。只是衛覦時不時看上她一眼。
“小舅舅為何不問我,我對邱氏說了什麽?”
就在衛覦以為她垂著眼睫快要睡著時,簪纓忽問。
她的樣子看起來很累,眸子裡的水光卻越發晶瑩,使得他聲音放得一低再低,“怕你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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