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簪纓捂住心口,發紅的雙眼帶著不可思議看向李景煥,“也知此事嗎?”
李景煥支吾一聲,他知道是知道,可是眼下如何能說,頂著一園子客人的視線,幾乎把聲音放到最低:“阿纓,有事我們回去再談。”
簪纓充耳不聞,慘笑著看向庾皇后,“如此說,娘娘也是知道的?”
“……阿纓,太子說得是,有什麽話回頭再說。”
庾皇后的臉色幾乎掛不住,聲音隱忍到了極點,“隨本宮回去及笄。讓諸位見笑了,此間無何事,請回水榭觀禮吧。”
她還想著粉飾太平呢。
簪纓諷刺的目光掠過庾氏,搖了搖頭,當著來賓的面道:“既然太子心中另有所屬,傅簪纓千百個難及,我二人的婚約,便不作數了!”
突如其來的一語,不啻驚雷入水。
林中眾人的神色,登時比聽聞大司馬進宮還要驚詫!
程蘊離得簪纓最近,見她說完後身形輕晃,忙欲扶她。
未等伸手,目光一直關注在傅妝雪身上的傅則安,好似終於想起來自己還有一個妹妹,抬目失聲道:
“阿纓,你是想逼死你妹妹麽?!”
庾皇后同樣措手不及,怒視著傅簪纓毅然的神色,她
終於發覺,事情有幾分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這一句“不作數”出口,不管這丫頭本意為何,只怕京城的風向都要變一變。
胡鬧也當有個限度!
庾氏蜷緊手掌,在眾人面前換了種哀戚的口吻,笑怒不變道:“小娘子,我膝下無女,將你當成心肝兒無微不至地照顧了十二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罷。你有事說事,有氣出氣,都依著你,可這麽著口不擇言,便不怕傷了為娘的心麽?”
簪纓強忍惡心,眼底燃著涼焰,一字一字回言:“娘娘的十二年,我刻骨銘心,他日必當回報。”
余音未落,腕子上突然一痛。
李景煥上前鉗住她的手腕,眼裡有濃重的失望,有無奈的縱容,眸海最深處,卻是連他自己也未察覺的微慌。
“知不知,自己在說什麽?”
他的語聲問得很慢,扣著簪纓的力道很疼。
比這更疼的,她也受過。
簪纓直視著那雙曾幾何時百看不厭的鳳目,微顫的左手拔下發頂玉簪,目光與聲音都平靜至極:
“今日因由,諸位見證,傅簪纓上指九天起誓退婚!倘有違背,人如此簪。”
玉簪擲在假山岩角,碎折兩段。
她甩開李景煥的手,清風掀起姝人雪白的袍袖,她的目光越過人眾,眺望白雲下一重一重的翠瓦飛簷,金鑾紫頂。
仿佛立在洛水岸邊的洛神,一回眸,便是對人間的最後一顧。
這一刻,無人在她身邊。
她只有自己。
可簪纓並不覺孤獨脆弱,反從心底鼓蕩出一種掙脫束縛的義無反顧,頭也不回地離去。
第7章
傅簪纓走了。
事情發生得太快,太子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掌心,頭腦恍惚。
方才手中人轉身離去時,他仿佛隱約聽見一聲呢喃。
“我以一身來,仍以一身去了……”
這句話寂寥到不祥,李景煥情願是自己聽錯了。什麽樣悲冷無望的遭遇,才會令一個韶華女子發出如此歎息?阿纓說到底,不過是個被寵慣了的小姑娘,她……斷作不出此等感慨。
所以他下意識追出兩步後,察覺到各路意味不明的視線落在身上,猛的一個激靈,停下了腳步。
當朝太子失神落魄地追著一個小女娘而去,傳揚出去,豈非惹人恥笑?
他與傅妝雪本無一事,一旦著相,不是自認心虛嗎。
李景煥目色深晦地站住,耳邊,是母后在說些冠冕堂皇之言安撫賓客。他借著整理襟袖的動作,讓自己冷靜下來。
是了,儲君當有儲君的風度。大不了宴席結束後,他去玉燭殿,向阿纓好好解釋清楚。
殊不知簪纓離開華林園後,一刻都未耽誤,拉住趕上來的春堇快步走出鳳妝門。
她沒有走回后宮的那條路,而是沿著漫長的禦道一路向南,貼著宮牆走過皇后的寢宮、走過皇帝的中齋、穿過議政的太極殿,一直走,一直走。
少女失了簪子的素發從風,有幾縷被吹到她頰上,遮住眼睫,她也顧不得勾下。
宮道漫長,兩側高聳的青牆排山入闥般向下逼仄,簪纓以往出行,皆是乘坐轎輦,從沒有自己走過這麽長這麽久的路。
走到腳累腿軟,她便掐自己大腿一把,挽著唯一陪在她身邊的春堇繼續前行。
她早算到了太子不會追出來,當著那麽多人的面,堂堂東宮的氣度顏面自然要顧一顧。李景煥性格的這一面,說起來其實與庾氏很相像。
正因為此,庾氏眼下定然在忙著收拾自己留下的爛攤子,頃刻間也顧不上她。
至於傅則安,當然會守著傅妝雪寸步不離地安撫,說不定心裡還怪她不懂事,哪裡會追趕出來。
這些人,大抵都覺得她方才說的是氣話,覺得她離開了華林園,也只能回到玉燭殿去,所以不會在氣頭上大費周章地追出來。
曾經令人心寒的事實,此時卻成為簪纓的助力,她搶著這片刻的空當,沒什麽阻礙的便來到雲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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