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璁的話音戛然而止。
因為在說到“家”字時,簪纓的動作頓了一頓,隨即端起面前的茶盞,慢不經心地傾倒在地。
由左到右,酹地一線。
此為祭死人。
“小娘子你……”原璁色變。
簪纓挑起眼線,神色不動地問:“皇上這是要降罪麽,聖旨何在?”
原璁艱難地擠出一絲笑,“這是陛下的家常話,絕無逼迫,更非降罪,哪裡有聖旨,小娘子莫誤會了陛下。”
“既無聖旨,便恕不奉陪了。”簪纓說完,疑惑地看著門外之人,那嗓音甚至仍然軟糯無害,“原公公還有別的話?”
原璁哪裡還敢多呆,躬身告退。
轉身時他抹了把鬢角,竟有濕意。
回想方才傅小娘子的短短數語,無一字不和氣,卻就是令人無端的驚疑難安。
夜半,整個傅府空如墳塚。
打從晌午便出門上香的老太太沒回來,一家的頂梁主宰傅驍沒回來,傅則安也沒回來。
諾大的府邸眼下全由二房夫人孫氏支撐著,前廳燈火通明,她一趟趟差人去宮門外打聽,一趟趟派遣家人去同傅家交好的官秩家中,請求援手。
前廳火急火燎著,住在離老太太上房最近的遜梅軒中的傅妝雪,隻知祖母和兄長夜未歸家,卻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何事。
她讓身邊的小丫頭阿願去前頭打聽,孫氏卻不願與她多分說,隻一味道:“無事,請二娘子早睡吧。”
傅妝雪心中卻愈發不安,阿願是個半大的孩子,天真安慰著:“興許是老太太回城晚了,二爺與大郎君去接人,又或馬車半道壞了,以此耽誤了。二娘子莫擔心,不會有事的。”
傅妝雪白著臉搖搖頭。
阿願怎麽能明白她的心情呢,不,任何人都不會明白的。從簪纓阿姊退婚那一刻開始,一切就背離了她的初衷。
傅妝雪原本並不是想攪黃太子殿下和簪纓阿姊的婚事的,她也從沒想過,讓簪纓阿姊離開傅府。
她怎麽敢。
她的母親是個胡族女子,在南北朝廷交界的邊陲亂城,胡人俘治的漢人百姓苦不堪言,而一個當壚沽酒的胡女,同樣低賤如草。
更不幸的是,這樣一個女子卻又姿貌出眾。
娘親曾告訴她,一個女人想在那種地方活下去,就要掌握察言觀色的本領。因為在那裡,掌人生死的是男人、強壯的男人、做官的男人。
只要是男人,就會吃女人的那一套,最多是口味不同:有人喜歡柔弱溫順的,有人偏愛剛烈不馴的,有人中意高潔出塵的,也有人愛那外表烈性,關起門來卻放蕩如娼伎的。
母親教她,“你必須在見到一個男人的三面之內,便判斷出他屬於哪種類型。記住,他是什麽,你便是什麽,男人是風,而你只能做一根草,草,是沒有骨頭的,但草蔓依附東風,可以一歲一榮,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雪兒。”那個女人在死前近乎癔症地抓著她的手重複,“只有活下去。”
傅妝雪不知母親是否便是用了如此手段,才與父親有了她。總之她沒出生時父親便死了,對她來說,有父如同無父,她依然要與母親相依為命。
令傅妝雪印象深刻的,反而是母親向她演示過的,那許多種不同的睇人的眼神。
都說什麽相由心生,從一個人的眼神便可看出他的心相——其實不是的,眼神也可以後天練成。
只要猜出對方性情如何,愛好如何,便可投其所好。若對方是粗俗魯男子,你眼波似水,便足以惹人憐惜;若對方是格調高華的公子哥,你目露堅韌與清傲,便可令他動意攀折。
後來邊城饑荒,母親病死,無數流民從北向南逃亡奔命,傅妝雪活不下去,也被裹挾其中。在那條長長的流亡路上,她就用母親唯一教給她的東西,一次又一次保住了命,甚至幸運地保住了清白。
但她不敢停下。
她從未覺得,那是一條尋祖歸家的路,在生死流亡中,她每一日都死守著母親留給她的那塊玉佩,心裡卻不知道,母親口中的那戶大官人家,是否會接受來歷不明的自己。
即便接受了,她也不過是從一個看人眼色的地方,來到另一個看人眼色的地方。
哪怕祖母與兄長對待她的憐惜與愛護,已令她喜出望外,她依舊不敢放下自己的武器。
她怕若不按照他們的喜好,扮演好一個可憐孫女,一個懂事妹妹,他們便會不喜歡自己。
而遇見太子殿下,也許是她這一生中最走運的事。
她記得那日,是一個初春的晴日,太子殿下著一身玉白勝雪的大帶襴袍走來,翩翩如謫仙。
那是一位尊貴高華到讓她不敢接近的人物,傅妝雪並不敢拿自己微末的保命伎倆,去試探當朝太子,只是本能太過熟練,下意識變換了一種眼神,睇去一眼。
太子殿下回以的目光中,帶起片片漣漪。
傅妝雪陡然心驚,知道那意味著什麽。
她的心願,自那一刻起,全然改變。
低賤地活了十四歲的她,開始肖想一個至尊至貴之人。
可即便這樣,她也從未想過擠走傅簪纓的位置。她從家中聽到許多關於那位堂姊的事,她知道這位堂姊出身富貴,且與太子殿下有青梅竹馬的情誼,也聽說她被皇后教導得端莊柔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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