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階平淡低介的聲音從對面傳來,聞聲不見人。“當務之急需先行土斷,重查戶籍,搜尋遺藪,安民田裡。”
“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傅則安道,“你切急務實之心可以理解,但北邊的並翼幽三州還未完全平定,還是先將能作依憑的黃冊整理出來,待南北戰事平定了再論。”
相隔一張案幾之外,徐寔聽了幾句他們的議論,拿起杯子不慌不忙地呷茶喝。
座旁是北府軍中另兩位軍師,陸瀚、房璿右,正對著一張軍事圖推演著荊襄之地的攻防。
二人見徐先生如此閑適,不禁無奈:“先生莫躲懶了,依您之見,這長江水軍如何破勢?”
“打了好些年仗,好不容易喘口氣,還不容許我偷會懶?”徐寔隨口道,眺目望著窗外金璨的陽光,眯起眼睛。
“只怕夏季長江要漲潮了……”
正在這時,東宮寢殿那邊的親衛進閣來報:“稟先生,大將軍的話,他與唐娘子半個時辰後至。”
徐寔愣了一下,心領神會,乾乾咳道:“知道了。”
三日都等過,也不差這一會功夫。
只是主公這貪歡的勁……葛神醫不攔著,衛老先生不知真相,唐娘子還縱著,這真能行嗎?
也是湊巧,親衛前腳剛走,劭暉閣的輕山管家便過來,一路走入閣中,替他家老爺詢問:“徐先生,唐小娘子還沒回來嗎?”
衛崔嵬想見簪纓的心情一覽無余,他知道簪纓今日從寺裡回來,卻不知具體何時,衛覦不肯多給他通消息,老人隻好每隔一時便遣人過來問一問。
徐寔把主公的話轉達了,輕山略怔,半晌,不知作何表情地啊了聲,“郎君不放人啊……”
這話也只有看著衛覦長大的衛府管家敢說,徐寔摸了摸鼻子。
“蹈玉,沈蹈玉。”沈階失神片刻,被傅則安叫了幾聲才聽見。
他抬頭對上從簿冊空隙看過來的一雙眼睛,聽他說墨塊沒了,尋了一塊給傅則安。
而後沈階垂下眼睫,看見自己的小指上不慎蹭到了一點墨漬,下意識從袖裡摸出帕子。
潔白的錦緞上繡著馬蹄金的圖案,色彩如新,臉龐俊瘦的青衣男子怔忡幾許,在案下不動聲色地掖了回去。
半個時辰後,不用衛覦叫她,陷入淺眠的簪纓自己便醒了。
春堇進來伺候時說:“小娘子這個本事是練出來了,從前在鳶塢議事的間隙休息也是,說小憩幾刻鍾便是幾刻鍾,到時自已就醒了。”
衛覦聞言,目色蹙動,拉過簪纓在她眉心親了親。
簪纓的桃花眸子彎出好看的弧度,整理好衣帶後,踮足向他回禮一下,二人對視一眼,攜手同去西閣。
當那架行輦來到西閣之外,閣中的文僚們已分列候立。杜掌櫃、呂掌櫃、沈階、傅則安、成臨、崔嶺等人立在右側,徐寔、陸瀚、房璿右等人居左。
眾人看到那兩道並肩的身影入閣,立即揖手拜見:“見過大司馬,見過女君。”
第145章 “給我爭口氣,天下人……
衛覦尚未公然篡位, 官號上還延用舊稱。相比之下,對簪纓稱的這聲女君,便耐人尋味得多了。
簪纓身姿秀麗挺拔, 坦然受拜。
眼前這些面孔有她熟悉的,也有她未見過的,她著著那身海棠紅衣款步行至殿閣中央,目光篤沉, 聲音清朗,對眾人道辛苦。
“先生們久等了,且坐。我今日是來旁聽諸位議事, 不必拘束。”
她轉望徐寔, “軍師, 城中今下情況如何?”
衛覦聽她開始問政, 踱步自去案上挑揀了一卷冊子, 漫然翻看起來。
徐寔聽到簪纓第一個問的是自己, 心思微轉,挑重要的事稟報。說完後,又笑道:“其實徐某隻管軍政,這些文政,沈, 傅二位郎君更清楚些。”
簪纓知道, 但徐寔是大司馬帳下的首席軍師, 她理當先問事於他。
她的目光這才投轉到沈階身上。
後者斂眸上前一步,對徐寔方才所言作了些補充。
簪纓聽下來,洛陽如今在晉軍的看管下暫且太平,北魏來不及逃逸的宗親與貴族已集中看守,中間發生過幾次余黨劫人鬧事, 當日便被北府軍圍剿嚴審,是死灰難複燃了。
百姓對於胡人政權的倒台,倒不如達官貴人們惶惶終日,沒什麽太激烈的反應。
這全賴於徐寔在軍隊攻破城池的次日,緊跟著施行了幾項惠民之策,平頭百姓有吃有喝又不受糟踐,自然沒二話。
每日還有心情熱鬧地議論著簪纓這位“佛子”的風聞逸事。
洛陽門閥還是老一套,又覺得衛觀白和唐子嬰名不正言不順,上趕著投誠掉價,又一邊暗暗和衛崔嵬座下收攬的寒士團體叫勁。
沈階稟事一如既往地條陳縷析,繁簡得當。
簪纓得其大略,點點頭,定睛看看他的臉色,“蹈玉辛苦,到了洛陽也未休息著。”她目光下望,“腕子還是要養,謄寫的事交由底下人便是,葛先生的藥可在按時服用?”
她從一進閣來便問公事,氣度雖謙和平易,卻無喜慍之色。這讓閣中熟識簪纓的人肅然起敬,不敢多作寒暄,初次面見她的人,更不敢多看那張美若仙姝的臉,隻覺女君淵雅冰深,不可度量。
這還是女君首次表露出公事外的關懷之色,此語一出,眾人的目光瞬間齊聚在沈階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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