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是凡夫俗子,不會舍得富貴盡拋,少小離家;
他若是耽於逸樂,不會耐得住在鄉野荒村一窩就是數年,隻為等待輔佐一位天命所歸之人;
他若無異人之處,也難以弱冠之齡,走到今日這個位極人臣的位置。
洛陽待嫁好女子固然多,他心中所求,卻是一名能令他靈魂震蕩,真心被折服吸引的伴侶。
除了尹真,他沒遇到過第二個。
至於肉。體之欲,重要麽也重要,卻不比他的精神追求更令他興奮。
尹真卻嗤笑,“我比你更了解男人。”
男人嘴上對一個女子忠貞不二,吃不著腥,血氣方剛上頭轉眼就會去尋其他女子,說不定還美其名曰身在曹營心在漢,惡心誰呢?
嚴蘭生臉色肅了肅,沒說旁的,伸手從懷裡摸出一隻事先準備好的匕首,咣啷扔在案上。
他識人入骨,智謀無雙,對方都能想到的說辭,他怎麽會想不到。
尹真眉頭輕跳。
“你不願之事,嚴二絕不勉強,我一心人,也斷不會去招惹別人,只是想余生陪你。”
“口說無憑,宮了也行。”
嚴蘭生白著一張臉,身體卻一躲未躲,看著尹真的眼睛道,“誠意。”
窗外的黃鸝在楊柳枝頭上歡快鬧著,堂下的茶爐撲了,頂著壺蓋發出噗嗤噗嗤的水聲。
尹真神色不明的盯著那把小刀,看了半晌,得出結論:“你是真的有病。”
*
“沈大人!”
尚書省外落英紛飛的禦道,傳來一聲清脆的少女呼聲。
正要下值的沈階聞聲回頭,定住了腳。
氣質使然,那身絳色的朝袍穿在他身上,分外內斂蘊藉。
像水墨工筆勾勒的修竹,無翠色卻有風骨,看似不動聲色,然而想要生動振發,只須等一陣風的到來。
他是西斜的日光在朱紅宮牆打下的一道玄妙剪影,阿蕪有些不敢呼吸了,提著手中的食盒,輕著步子走近。
便聽見沈大人語氣平常地問她:“可是陛下有何懿旨?”
女皇的侍女出現在前朝地方,有些不尋常,他有此問,亦在情理之中。
身著碧羅裙的侍女卻有些不滿意,艾艾搖頭道,“陛下無事,是奴婢……新做了些桃花糕餅,想著帶給沈大人嘗嘗鮮。哦,聽說大人尊慈有了春秋,奴婢特意做得和軟些,老人家也可以吃。”
見沈階垂下眉眼,阿蕪咬唇加上一句:“奴婢來此,先已稟過陛下,是陛下允準的。”
沈階的睫梢霎了霎。
“某替家母多謝娘子好意。”
男子伸出修長的手掌接過食盒,目光得體地垂斂著,平心靜氣道:“阿蕪娘子,不必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阿蕪所有將說未說的話,就那樣僵在了嘴角。
連同她唇邊的笑,都在一瞬間隨著少女的眸光黯淡下去,好像一個凍硬的面人臉上裂開的口子。
她未料到他會這樣直白。
可她早該知道的,從她認識這個人的時候開始,這就是一個疏冷又驕傲得令人望而卻步的郎君。
即便那個時候他是落魄到塵埃裡的,她將那袋銀錢放在他手上時,也未見少年卑躬屈膝。
“我知道以我的身份不配……”阿蕪紅著眼,羞羞惶惶地低下頭。
她跟隨在女皇身邊,也聽聞了不少事,他們都說沈蹈玉和嚴蘭生之間將來免不了一場國士之爭,未來的大寧第一輔臣就在這二者之間。
還有人說沈階前途不可限量,尤其在他主管科舉後,很快就會門生遍地。
沈階,已不是為人階梯的階,是位階宰輔的階了。
她又算個什麽呢。
“非是如此。”
沈階平和低沉的聲音從頭頂響起,阿蕪含淚抬起頭,沈階衝著這純真的少女笑了一下,薄淡的唇色,沒有半分情愫,輕道:“我是個沒心的人,不值得的。”
他說罷,將食盒放下,正對阿蕪深躬一禮。
在少女驚訝的神色中,男子起身,又妥善地提起食盒,轉身出宮了。
阿蕪癡癡望著那道融進黃昏的蕭落背景,自言自語:“難道你一輩子不娶妻生子嗎……”
沈階出宮後,乘車回到新帝為他與寡母賜下的府宅,面色平靜地將手中的食盒交予母親。
而後他換下官服,洗了手,去書案上挑選幾本自己注疏的儒家經義。
拄著手杖的沈母悠悠踱過來,慈愛地看著他做事的身影,半是抱怨:“才下值回來,不歇一歇,又忙著看書了。”
“不是我看的。”沈階回身扶著母親坐下,“之前同母親說過,女皇陛下救過一個孤子,名叫梁麥,他有志參加下一屆的科舉,是個有抱負的孩子,這些書是送給他的。”
沈母點點頭。
薪火相傳,大抵如是。
她道聲好,又說起了白天有人來托媒說親的事。
而今沈階是當朝顯貴,又無家室,在洛陽冰人間的行情可不就水漲船高了。
沈階聽後,沉淡地默了片刻,手裡的動作越來越慢,終於停住。
他下定決定般面對母親跪倒,狹長的眼鋒透出堅定與愧怍:“母親,孩兒不孝,此生唯願奉公為朝,不談私情。”
沈母能一人含辛茹苦地將獨子培養成材,並非一介無知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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