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簪纓。
她的眼仁那麽黑,年輕纖瘦的臉卻如初雪一樣白。
傅則安心裡疼起來,垂眼斟酌著道:“方才職下與沈蹈玉商議,認為山陽城少馬,這馬瘟來得詭異,聯想到幾日前大司馬領兵去陵川剿叛,陵川與山陽距離又接近……因此猜測,會否是盤踞在陵川的北魏余孽故意趕瘟馬入境,禍害百姓?”
簪纓怔住。
假若這個假設是真,那麽這場瘟疫,便不是天災,而是人禍了。
她驀地反應過來,向前一步,“陵川——”
“女郎放心,我已遣兵衛快馬去示警。”傅則安安撫,“但且無需過慮,女郎試想,這馬瘟若真從陵川而起,陵川是魏兵自己落腳盤旋之地,他們怎會不要性命,禍害自己的老窩。故陵川之險,反不如山陽。”
所以當務之急,還是盡快配出解疫的藥方。
簪纓聽了他的,沉息定神,又問:“沈階呢?”
傅則安道:“剛剛他說要去查看一圈,就沒回來……”
正說到這裡,從跨院走來一名帶著浸過藥汁子面紗的兵卒,聲音悶濁:“女君,沈先生請您過去一趟,道有重要之事。”
簪纓眉心微皺,在這間不容發之刻,還是依言過去。
棧館的地方說小不小,但要做到人人分隔不相接觸,也不是件輕易之事。沈階自在一間小廈屋內,簪纓到時,那門緊閉著。
沈階在裡頭沒有開門,他走到窗邊,推開窄室內唯一扇細菱窗。
方才還與簪纓據理力爭的人,對她溫淡一笑,“女君,隔著窗說吧。”
很少見過沈階笑的簪纓,看見他顴骨下那片不正常的潮紅時,心跳猛地一靜。
如果說方才見吳掌櫃在她面前倒下,簪纓只是震驚,方才聽葛先生口述山陽疫情,簪纓只是悲惻,此刻,當她意識她最倚重的謀士很可能危在旦夕,她的心終於像被一條毒蛇
緊緊裹纏住。
如墜冰窟。
“我請葛先生過來診脈!”
“女君。”沈階叫住她,“我身上發冷,已經燒起來了,時間緊迫,諒階長話短說。”
他身上那件寬松發逛的青竹衫,與院牆下一杆迎風撲簌的孤竿野竹遙遙相映。
最開始跟著簪纓的一段時間,沈階身上的肉已經養出了一些,可是在青州勞碌這一年,他一邊竄個子一邊又瘦了回去。
明知簪纓的體質不會染上疫病,沈階還是微微避開頭,聲音一如既往地平實低沉:“階請女君速離武德,西去滎陽,與大司馬盡早會合。”
簪纓默了一下,“我決意先去山陽,蹈玉莫慌,我會盡力協助葛先生配出治疫的方子。”
沈階聞言,心裡的一口氣一下子像是泄了。
他蹙閉上眼,臉上的神色須臾間,竟說不清是失望還是絕望。
“佛睛黑石,”他撐著打顫的身子道,“是大司馬根除舊疾的藥吧。女君,打算拿出來救別人?”
簪纓看著他失語片刻。
她知道沈階聰明,歷來聰明。她從未向沈階透露過衛覦中蠱尋藥之事,但沈階還是憑自己揣測出了端倪。
如此開門見山的話,一下子搖動了她心底的那座天平。
但她很快道:“不會。我只是去盡我所能幫手。”
“那女君就不該踏入山陽城半步!”
沈階忽然轉目直視於她,加重聲音道,“女君素來心軟莫當,從未變過,就算此時決意不會給,一旦親眼目睹那水深火熱的場面,必然拔不動腳,狠不下心。”
簪纓神色晦暗,見沈階忽然後退幾步,在灰塵飄浮的廈室內撩袍跪下去,神情楚穆:“女君,成大事者需取舍,你既篤定了不會給藥,就要袖手到底,因你親赴山陽除了自涉險境,根本改變不了任何事。若你心懷僥幸,去了疫城,難料會出什麽差池,變生肘腋之時,再想保住這味藥,難矣!女君深思,此藥若失,大司馬如何?大司馬若失,女郎余生當如何,這大亂初平而未定的天下又當如何?”
他深識人心,遠遠比簪纓更了解她自己。
她這個人就是這般,見弱小則不忍,遇不平則施援。
這一路行來,她的目光一直放在世間最低處,救助世間最低人。如此心腸,固然是一片難得的仁心善德,但是,一味心軟之人,是無法登高臨頂的。
“你起來。”簪纓輕呵一口氣,“我不會給的。蹈玉,你不信我?”
“那就離去,別進山陽城。”沈階堅持諫此一點,目光深沉,卻又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懇求,“女君之道,一以貫之,蒙城軍戶之事女郎是如何做的,尹家堡假成親女君又付出了什麽,階歷歷在目。一萬人和一人,當女君身臨其境親眼目睹時,還能堅定不移嗎?女君,切莫重蹈複轍,次次把自己添進民生疾苦的火坑裡,你的宿命,是騰飛九天,不是與苦難眾生共沉淪!”
“重蹈複轍?”簪纓聽出弦外之音,重複一遍,皎白昳麗的臉上劃過一絲茫然,好像第一次認識沈階這個人。
“原來,你一直不認同這兩件事,覺得我做錯了?”
沈階腮骨棱動一下。
第一樁,當初女君看不了蒙城軍戶受辱,要去救人,以三百人對陣三千,僥幸得手後,他為了給女君打造一支無比忠誠的武婢,逼薑娘拔刀,惹女君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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