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想到有人哭起來會那麽像一株風雨中行將被摧折的纖梨花枝,滿地花影,都零落到他心裡。
“怎的了,別哭,跟我說。”他下意識想攏過她雙肩,手心離她的披肩僅隔一寸,忽地醒悟。
她還是被他方才嚇到了。
那手便再也落不下去。
卻聽簪纓哭得抽噎道:“我已知道了……杜伯伯都告訴我了,我服的解毒藥是你、你……”
又一枚驚雷炸進衛覦心裡。
他對上簪纓透過水霧直直盯緊他的眸子,瞳孔縮緊。
下一刻,那份緊張又消失了,他忽然不明含義地儇了下眉梢。
衛覦好似短暫地瞥了下頭,而後直起
身,退開一步,平和道:“阿奴別哭,慢慢說,那藥是我請葛神醫為你配的,有什麽不妥?你感覺何處不適嗎?”
簪纓啜泣了一下,見他所露的關切與從前沒什麽分別,也無詫異緊張之色,心頭茫然:是自己當真想多了?還是小舅舅識詐,隱瞞得好,沒被她試探出來?
她眨掉一顆眼淚,慢慢止住了哭,又細細看他兩眼,還是看不出什麽,便含糊道:“沒,沒什麽不適,就是杜伯伯說,這藥難得……”
這副模樣落在衛覦眼裡,無異於一個賣力表演哭泣的孩子忽然發覺無人配合,便訕訕止住,還自以為自己佯裝得天衣無縫。
長本事了。
他背在身後的手指碾了又碾,心頭有一股悶悶的火,神色仍似尋常,哄人的語氣:“只要治得好你,再難得都不算什麽,莫再胡思亂想了。天晚了,回城吧。”
說罷,他改了原來的打算,讓林銳領兵送人回烏衣巷,自己眼不見為淨地直接去行宮。
兩撥人就此分道。
之前回避開的春堇與阿蕪上了馬車後,被簪纓的紅腫眼眸嚇了一跳,忙問小娘子怎麽哭了?
簪纓坐在掛著壁燈的車廂中,自己也怔怔失神。
小舅舅才回來,便又這樣走了。
她方才咬牙一試,非但沒探察出什麽,連小舅舅說好的送她回府也不送了,便疑心是被小舅舅察覺出了什麽。
可謝榆那日頸子上包的白紗帶,還有據人所稟他紅腫的雙眼,加上杜掌櫃語焉不詳,以及那味她至今不知名堂的藥。
這麽多反常放在一處,總不會是空穴來風。
……另一邊,向東行進幾裡路,便是西山行宮山腳。
徐寔陪著大將軍一言不發地登階,看他同小娘子分離後迥然冷沉,猶豫幾番,不吐不快地問:“主公與小娘子拌嘴了?”
他問罷,自己也知道這不大可能。可除此之外,徐寔想不通衛覦為何如此。
很像是他每次發病之前,強忍不適不願透露出征兆的隱忍。
衛覦想的是:他果真不能再見阿奴了。
領兵北上期間,他的羯人蠱發作過一次,往常他渴念的是酒,是血,是緊握冰冷的槊槍衝陣殺敵,是把對不住阿姊的人千刀萬剮。
可這一次,他滿腦子都是她。
“觀白,我這個毒,一旦控制不住開了葷,就再也刹不住了……”
祖將軍自厭絕望的話衛覦至今不忘。
那些他親自給將軍尋來的妓子,那些他親自守在將軍門外的夜晚,那些低吼,那些嬌吟,那些甜糜脂粉的味道,還有祖將軍面對他越發回避沉默的眼神。
仿若一層層黑霧在午夜夢回時包裹著衛覦。
要知在此之前,一心伐北的祖松之最是潔身自好。
在此之後,祖將軍自刎於自己佩劍之下,死前劃爛面目,黃泉碧落無地自容。
衛觀白不能赴此後塵。
他不能再放縱自己一次次地同她見面。
依照簪纓那個情形,她仿佛對那味藥有所懷疑了,這也難怪,她本是聰慧剔透之人,只是衛覦深知杜掌櫃為了她著想,必定不會透露,所以識出了破綻。
只要杜掌櫃守口如瓶,他也不提,他很快會離開京城,此後——
衛覦驟然停步,皺眉:“糟了。”
“大將軍何往?”徐寔目睹衛覦三兩步返身下階,搶過騎甲的一匹快馬揚鞭入城,滿頭霧水。
馬車平穩駛入烏衣巷,新蕤園外掛著兩簇紅燈。
杜掌櫃知道小娘子下午去了石子岡,卻入了夜還沒等到她回,擔心生變,自己提著一盞羊角燈在府門外等得心焦。
終於看見馬車的影子,杜掌櫃總算松了
口氣。
迎著小娘子進了府,杜掌櫃道,“聽說大司馬也回來了,這可是天大的好事,方才瞧見了林將軍,想是女郎已與大司馬見過了?”
簪纓披風裡的手狠狠掐了下腿肉,低啜一聲,淚如泉湧。
杜掌櫃抬眼望見,一愣後跺腳道:“哎呀,哎呀,小娘子別哭,出什麽事了?”
“我已經知道了!”簪纓哭道,“小舅舅他都對我說了,杜伯伯為何瞞我,不告訴我我喝的那藥是、是……”
“什麽?!”
杜掌櫃見小娘子哭得傷心欲絕,心神大亂,脫口道:“大司馬說了那藥是毒龍池中蓮?他怎會……”
簪纓哭聲頓住,聲音顫抖。
“……毒龍池中蓮?”
訇然一聲,府門洞開。
衛覦從未如此迫切地破開過一道門,也不過兩刻鍾功夫,當他快馬加鞭趕至城南,闖進蕤園,輕車熟路直奔主人居室,簪纓正伏在妝台上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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