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卻是心有所動,“何解?”
嚴蘭生看了眼地圖,又看看大司馬,“明人面前不敢暗言,大司馬能在垂髫之年道出‘此生無他願,立志複河山’之句,豈會無大丈夫之志!既佔兗州,下一步自然是取洛陽,取了洛陽,指北的劍鋒何以不複向南?”
衛覦淡然一哂,心思莫測。
嚴蘭生道:“自然,朝廷尚未眼盲,會一日勝過一日地忌憚大司馬,我以為最遲明年,朝廷便會打算派遣其他將領,代替大司馬駐鎮京口,以削兵權。”
“所以,不如徹底擺脫南朝對北府軍的掣肘。”簪纓目色熠熠地接口。
這也是當初她力圖說服小舅舅跟唐氏結盟的著力點。
“是。”
嚴蘭生笑望簪纓,“此前我還擔憂,若要大司馬不受朝廷羈縻,如何養軍?今見二位同來,此慮不攻自破。不過,唐氏雖給大司馬的軍隊雪中送炭,自身亦有後顧之憂。”
簪纓細眉微動,眼裡閃過一絲切中心事的會意。
她終於想通,她為何在這位傅二郎身上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他像的不是傅則安。
他的侃談之態讓簪纓想到了沈階。
第112章
唐氏的隱憂, 正是這些日子沈階重點與她條陳的利害。
首先便是南朝不會容許唐氏與軍政沾邊。
從前唐氏與朝廷相親,朝廷自然拉攏著,但若朝廷認定她要帶領唐氏與衛覦合謀, 有反叛之心,那麽會不會拚著自損八百, 在挫傷江南經濟的情況下,也要決心整治唐氏,斷去兗州後路?
唐氏商行密布於江南各地,牽一發未必動全身,但砍一足定會傷元氣。
其次,是檀家還在吳郡。
朝廷已經失了唐氏這個大錢囊, 自然不可能再松口三吳首富這塊肥肉。
若之前簪纓與太子退婚時,檀棣忍著不暴露他與唐夫人交惡的偽裝, 此時或可從容地與北邊暗渡陳倉。
然而檀棣憐女心切,讓世人都知道了三吳檀家與唐氏是一頭的, 自然就成為朝廷牽製唐氏的一著手筋。
還有便是,晉帝的身體每況愈下,新太子李星烺文弱不好政事,要不了多久,宗室的權柄便會盡移世家手中。
到那時,皇帝對元後的那點歉疚、對她所剩無幾的寬容, 以及衛伯公在朝中的斡旋, 也許通通都會失效。
南朝不止唐氏一家商行, 簪纓是如何利用其他二等士族打垮的樊氏, 忌憚衛覦的世家何嘗不會使這一招?
不過是群起而攻之。
簪纓正視著嚴蘭生, 他與沈蹈玉的想法如出一轍, 然而, 他們之間的區別也很明顯。
阿玉內斂如深潭打磨出的圭石,不激不躁,嚴蘭生卻像一顆自主發光的東海明珠,眼神總是雪亮璀璨,不憚於展現他的好風姿,好口才,好見地。
她意識到,眼前這位隱於山野的郎君,是藏鞘的劍,心貫白日,正待人揮舞啊。
簪纓起身,揖首問策:“先生有何妙計教我?”
“不敢當。”嚴蘭生望著這位很有風范的小妹妹,嘴角含笑,起身回禮。
“愚以為,唐氏若真下了決心與兗州同盟,當務之急要有壯士斷腕的魄力,盡快將貿易交關的重心向北移。
“建康是南朝中心,那裡的生意必然是唐氏經營多年,得利頗豐,卻隻得暫舍小利,不落痕跡地慢慢撤出,京中重要的掌事人、帳簿、資產,都不好再留在那兒,免得朝廷哪一日清算唐氏,變成肘腋之患。
“再有便是三吳檀氏,娘子也要盡早與之通氣,綢繆個自保之道方好。”
簪纓肅然點頭。
斷腕,她做得也熟,舍小存大沒什麽可惋惜的。
就是檀舅父那邊,她得想個辦法,斷不能讓他們陷入險境。
嚴蘭生接著道:“其二便是豫州這裡,娘子先前說通謝二,整肅州郡風氣,舉遺逸於林藪,黜奸佞於州國,說百姓之所患,心地至公。推動乞活遊軍滲透豫州的坊間,更是娘子的一步好棋,卻是謝二為快速平息蒙城之患,大大走錯的一步棋。”
簪纓道:“這我知道。他一步讓,就得步步讓了。”
乞活軍保民是真,但她會讓他們牢牢地楔進當地,形成網綱之勢,豫州但有異動,逃不過她的耳目。
嚴蘭生點點頭,又道:“不過這還不夠。”
“先生明言。”
嚴蘭生目生亮光,說出一句分量很重的話:“這便要看娘子舍不舍得了。”
衛覦那一瞬抬起深冷的眼褶。
簪纓略帶不解地皺了下眉,便見嚴蘭生揮手在輿圖上凌空一畫,“千金散去,漁天下之利。”
他掌下虛空所攬,正是緊密相連的兗、豫、青三州地盤。
他眉目清傲又含期翼,直視簪纓:“不妨,先取青州!”
簪纓瞳孔放大,嚴蘭生的話竟是與義兄昨夜的話不謀而合。
只是龍莽說的是可取青州,這位年紀輕輕的傅二郎口氣更大,說的是“先”取青州。
倘若說,昨晚簪纓聽見龍莽的話,尚有幾分以為義兄是醉了,沒來得及往深處去想。
那麽嚴蘭生的這番慷慨之論,幾乎已將那句呼之欲出的話,擺上了明面。
嚴蘭生彎身在他舊書案的邊角一掰,朽壞的木屑隨之落下。
“既然這張舊案已經腐朽,娘子,衛大司馬,您二人誰願意為我換一張新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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