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是我當時所知淺薄,不敢擅自主張,怕壞了小舅舅的深謀遠慮。”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簪纓沒敢說——她知道小舅舅性情驕傲,寧可自己傾族蕩產,也不願意動她的家財。
衛覦聽著。
只是對視的目光先受不住,眼神閃爍一下,瞥往別處。
“可是今下情況不同了!”簪纓反而越說越順,目光灼灼,“如今我已離開京城,天高皇帝遠,他們自家的易儲風波還沒過去,我欲行何事,還要看他們臉色不成。
“二來,小舅舅你也不同,你打下兗州的一半疆域,總領徐、兗軍事,加上本營京口,雄踞三州,便如同騰龍躍虎,從之前的腹背受敵轉成與南北朝廷三足鼎立之勢!此後豈非海闊憑君躍,天高任君翱?”
“少來奉承。”衛覦指節在案子上扣了扣。
表面上,瞧不出他被這番口蜜之言捧得受不受用,只是眸子微微眯起了,聲線仍很穩,“說些實際的。朝中憚我,已非一日兩日,你敢拿唐氏試探朝廷底線,便不怕?”
簪纓不假思索:“何怕之有。”
她想起出京那一日,蜀親王攔路,慮她與小舅舅結黨勾連,不由冷笑道:“帝王心疑,既怕將帥不能人人舍命報國,又恐將軍擁兵謀反,百般節製,是既想馬兒跑,又想馬兒別吃草。已就如此,索性就將他們的疑心坐實,又怎的了。誰讓唐家歸我管,我不向著小舅舅又向著誰?”
衛覦喉結輕滾,終於蹙眉道:“你好好說話。”
卻是數落不像數落,反而有些沒奈何。
“……我不是一直在好好說嗎,小舅舅你究竟答不答應?”簪纓說得口乾舌躁,自覺極有信心,然而見衛覦一點也未意動,不免急切,她向前傾身又道:
“守兗州和守京口不同,是不是?小舅舅能支撐住京口十萬兵,已是極限,渡江駐
兗,是與北朝邊線相接,直面硬碰胡騎,你便需要更多的兵馬、更多的錢糧、更精銳的戈矛鎧甲!若還想更進一步,攻克北朝,源源不斷的後援支持是少不了的。
“而朝廷國庫空虛,兼之暗懷私心,之前封你為王,所賞三千戶不過是虛數,並無實惠落進口袋。來日發放軍餉,戶部更會處處設卡。”
“與其如此,何不就此斬斷皇室的掣肘?
“朝廷給不了的,我能給你。”
少女目光明亮,用嬌婉語氣說著天大豪言,靠近的丹唇馥氣如蘭,語氣裡甚而帶有幾分誘惑。
她等著衛覦來的這兩日,召詢過沈階,也問過杜掌櫃,還與另幾位掌櫃伯伯分別請教過,便是在設想如何才能一舉說服小舅舅。
她如此上趕著送錢,小舅舅卻遲遲不肯點頭,不是他清高矯情,而是簪纓明白,一旦此盟達成,便不再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而是唐氏商行與竟陵王部曲的合作。
二人旗下,各自有參差交錯的派系,到時候千線萬緒,需要梳理布置的,便不是她今日空口說幾句話這樣簡單。
且又事關天下格局的變動,自然要慎之又慎。
但無論怎樣變動,簪纓已經決定,不會改變,更不會後悔。
她事先就想好了,若軟的話術不行,她就來一句硬的,戳一戳小舅舅痛腳。
他要分兵赴兗,又要精甲良馬,尾大不掉,部中缺馬、缺錢,本就是事實。
衛覦果然抬起眼皮,目視她。
慢慢重複著:“你能給我?”
簪纓眼神認真,點頭。
她去過京城的衛府,也去過北府的軍戶,見過百年世家衛氏的老宅中家徒四壁,也見過身經百戰的將士妻女身著葛麻。
是,大司馬用抄家滅族式的手腕,養起十萬鐵騎雄兵,你可以說這是他身居高位本應負的職責,卻不能笑他愚蠢活該;
將士們殺敵有功得賞,依舊約束家小不著綢物,可留在家中不知何時便會守寡、失父、失子的婦孺們,卻不應連絲綢的手感如何都不知道。
相比那些出生在錦繡堆中的貴女王孫——包括她自己,生來只需衣來伸口,飯來張口,每日吟吟詩,談談玄,便可過快活灑意人生。
這些人也沒有做別的,只不過是,托生在了好人家而已。
而那些付出無數血淚的所謂“賤籍兵貫”,三尺微命換回的,到頭不足一尺錦。
簪纓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不僅是為了小舅舅。”
她的目光潤澤如珠,“我亦想為浴血的軍士出一份力。”
說完,她咬唇,很懂得何時當進取何時應示弱的尺度,聲音軟乎下來,“求你了,好不好?”
衛覦靜默了好半晌。
“問過杜掌櫃沒有?”
簪纓目光一亮,“問過了,杜伯伯說憑我做主。”
“可曾想過,你疏離唐氏太多年,唐氏並不盡在你掌握。你決意與軍閥牽連,底下不看好的,怕風險的,利益受損的話事人不會少,都會鬧出頭生亂子。”
衛覦的話說到這裡,已不像拒絕,更像一次考校。
簪纓點頭,“想過。”
當年阿母要與衛皇后定兒女親時,便有唐氏的二把手擔心皇家侵吞唐氏產業,遺留後患,後來他們說服不了阿母,便做出聯手請辭的戲碼。
那還是在阿母全盛掌權的時候,簪纓聽杜掌櫃說,當時阿母壓伏了幾人,放過了幾人,又與幾位手段狠硬的掌櫃掰了掰腕子,割出一部分產業許他們離開唐氏,自立門戶,這才穩住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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