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當年庾氏、衛氏、顧氏恩怨糾纏的,都知道顧公今日破誓入宮,必是因北伐一事觸碰了他的底線,除了零星幾位武將不忿,都在等著看好戲。
顧沅風骨錚錚,他來,並不是非要給後輩拆台,而是他打心眼裡覺得眼下北伐隱患重大,不說朝上這幾日列舉出來的,便是衛覦的身體情況,也未必承受得起。
衛覦身中奇毒的事,世上所知之人屈指可數,顧沅便是其一。
他也不再講大道理,這一個月裡衛覦頻頻去拜訪他,就為了說服他支持北伐,這爺倆吵也吵過辯也辯過,依舊是誰也不能說服誰。
顧沅只是輕輕一歎,“十六,勉力而為,後手難接。收手吧。”
衛覦知道顧公言下之意。
他也知道,不管顧公再怎樣反對他,都不會泄露他那個關乎身家性命的秘密。
君子本是和而不同。
衛覦上朝以來第一次軟下眉眼,是面對顧公,柔聲緩道:“十六以為,江左厭兵縱寇,無異開門揖盜,這才是隱患無窮。譬如一人生病卻不服藥,以為無病,又譬如一人無病而服藥,以為放達,此兩者,皆可殺人,此兩者,而今皆深植南朝膏肓之中。難道不是嗎?”
他頷低一頭,輕喚:“世叔。”
……
“我那位翁翁啊,愛子如命,卻又不能真的舍家舍國。”
花廳中,李蘊取出明光帕拭淨眼淚,被小女娘看去也不嫌丟人。“他若覺得不該北伐,那便是捏著鼻子忍著惡心,也要走這一遭。十六呢,天生強種,認定的事九死不回頭,結果如何,還真說不好。”
余光瞥見簪纓一言不發,李蘊慍笑,“怎麽不說話了?方才不是還鎮定得很嗎。”
簪纓耷眼喝完杯中冷掉的茶水,斂袖起身,“今日來此,是為了弄清當年原委,多謝殿下告知。小女子已解惑,不敢再叨擾。”
李蘊定定地瞅了她兩眼,不得不說,這個小娘子聽完那些糟爛往事後,還能保持如此冷靜,實在她意料之外。
然而越是如此,李蘊就越不順心,歪身撚指呵氣如蘭:“你可知道,上個月本宮離了你府,第二日衛十六就派人上門來拜托、哦,或者說威脅吧,不許本宮找你麻煩,不許對你多說從前的事。”
已經要轉身的簪纓聽見,心尖微澀。
長公主故意道:“你猜一猜,他是不是也覺得,他姊姊的死和你脫不開乾系,所以瞞著你呢?”
“殿下。”簪纓面向長公主,目光如井中無波的靜水,無端沁涼,“您長我三十歲,何故出言如三歲孩童?”
“你敢說本宮老??”
李蘊難得愣了一下,騰地起身,“你說我幼稚?!”
簪纓禮儀合度地福了一福,“小女子豈敢。只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衛娘娘之殤,因庾氏之貪毒,因奪嫡之殘酷,因世家之爭利,因天子之愚行。固然,源頭本因,因我唐氏而起,可又豈有惡賊盜金殺人,反怪受害者懷金,毒蛇咬人,反怪傷者涉草?大司馬如此袒護我,我再以此自傷,豈不令親者痛仇者快?”
她靜靜地道,“我已不是三歲孩子了。”
她不會再聽憑旁人擺布她,左右她。是與非,功與過,她有自己的想法。
也許她想的也不盡然都對,但決不盲從。
“這是同我叫板嗎?”李蘊氣極反笑,“你以為有衛十六撐腰,在我這兒就能口出狂言,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告訴你,本宮不高興了!”
簪纓面色如常,望著公主的目光更為坦然,“殿下再怎麽不高興,當年也未能阻止皇上立庾氏為繼後,立李景煥為太子。今我欲廢後,讓殿下高興高興。”
李蘊瞠目結舌。
“對了,”簪纓想起她方才的話,“長公主欲降罪小女,不想放我走嗎?那我便覥顏借貴寶地,等一等小舅舅來接我。按適才殿下之言,小舅舅是如何威脅殿下的呢,總不會,要大不敬地拆了長公主府吧。”
廳門外忽然響起一聲悶咳。
卻是長公主的駙馬,鎮衛將軍江洪真,不知已在外聽了多久。
長公主臉上緊致的皮膚都在抖。不止因為這個小妮子敢綿裡藏針地刺她,還因為她猜得一點都不錯,那個渾不吝的臭小子還真就是這麽撂下話的!
“你很好,你很好。”從來都是長公主一條毒舌氣別人,她已經很久沒被人這麽頂撞過了——衛覦不算。高髻華美的婦人咬著唇瓣低頭四處亂霎,也不知想尋個什麽東西在手。
還是江駙馬及時進來圓場,命使女將纓娘子好生送出府去。
簪纓不激不隨地向駙馬爺施禮,出門前,又回身向長公主再致一禮,離府而去。
李蘊捂著咻咻起伏的胸口:“這丫頭,哪個眼瞎說她不像唐素的!”
第66章
長公主氣急敗壞, 卻也是就坡下驢,沒有當真想追究。
不過轉眼看見要笑不笑的江洪真,她尖尖的指甲往他胳膊上擰, “很好笑嗎!”
江洪真目光溫柔, “殿下忘了,這位小娘子連庾皇后都敢針對, 連宮裡的旨意都敢駁回, 殿下心裡明明喜歡,何必做這個惡人呢。”
“我喜歡她?”李蘊哼一聲, “誰說的, 本宮就是壞心眼,從來見不得別人好,就是像那些言官說的放蕩胡作非為……”
腰上的力道忽然一緊,李蘊收聲,看向比自己小了近十歲的郎婿。這位在外糙悍的將軍眼裡柔情如舊,“殿下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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