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勢頭凶猛,且攻勢不斷,數十分鍾過去,非但沒停,連變小的趨勢都未顯現。
許芳菲坐燒紅的炭火前,微側目,安安靜靜地看著屋外。她忽然有點想知道,次仁桑吉在中槍倒地的那一刻,是怎樣的心境。
是否有過後悔,有過懊惱,有過對這片苦寒之地的怨恨?
人走如塵散,所有答案成了謎。
就在她發著呆胡思亂想之際,黑壓壓的冰雹雨幕中卻閃出了一點白幽幽的光,是汽車的遠燈。
一輛鐵皮厚實的軍用越野車開進了保護站大門。
車停下。車門開啟,一個穿軍裝的高大男人下了車,雙手抬高護住頭部,急速衝進了屋裡。
“白哥?”秦宇目露驚喜,“你怎麽來了?”
白陸撲了撲身上的雨和雪,回道:“我正準備往營地那邊去,結果正要出發,聽見兩個巡邏的戰士說有軍車往這兒來了,我心想,這地方的軍車,又不是營區的,不會是你們吧?就過來看看,沒想到還真撞對了。”
鄭西野問:“古俊奇怎麽樣?”
白陸歎了口氣,說:“腦袋被砸破之後,連帶著高反也更嚴重,已經往城市醫院送了。”
鄭西野點點頭,又對安則道:“老安,這是白科長,十七所的專家領隊。你遇到的所有技術難題,私下多跟白科長交流。”
安則:“好嘞!”
兩個男人向彼此點點頭,就算打過招呼認識了,開始進行初步的簡單溝通。
鄭西野聽安則和白陸說著,垂著眸,臉色淡淡。眼風不經意掃過一處,看見許芳菲正在和保護站的一名年輕隊員聊天。
烤著火,小姑娘嫌熱,帽子被她隨手摘了拎在手上。紅潤的火光在那張白皙如雪的臉蛋上跳躍,描畫出精致嫵媚的輪廓與五官。
她低眸側首,聽藏族少年跟她說話,側顏嫻靜溫柔,像朵豔陽天時被陽光照透的雲。
藏族少年不知說到了什麽,引起姑娘的強烈反應。她猛轉頭看向少年,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小片刻光景,冰雹停了。
幾人與高文斌站長等人告別,準備離去。
正要先後上車,安則肚子卻又疼起來,憋了憋,沒憋住,又是一一溜煙衝向了衛生間。
無法,其余人隻好又開始等。
許芳菲站在軍卡邊上,覺得冷,便搓搓雙手跺跺腳,鼓起腮幫,哈出一口熱氣。她透過濃白霧化的水蒸氣,去看遠處的雪峰。
恍惚間,覺得那些山巒很像神話裡的仙山洞府,瑤池聖地。
“冷就上車裡等。”背後一個聲音冷不防響起,語氣平靜。
許芳菲回過頭。
鄭西野邁著步子走到姑娘身旁,低眸瞧她。
許芳菲回答道:“等下要在車裡坐那麽久,還是多站會兒吧。”
鄭西野沒再強求,轉而又輕聲問:“剛才在和那男孩兒聊什麽?”
“那個男孩子在跟我說,他們藏族人的朝聖。”
風雪中,許芳菲語氣平緩而溫和。她遙望著遠方依稀可見的山脈形狀,續道:“朝聖者,五步一拜,十步一跪,用自己的胸膛丈量這片土地,近的跪拜幾十公裡,耗費幾天,長的跪拜幾千公裡,耗費大半年,隻為祈求神明,替自己實現心中的願望。信仰的力量真的強大。”
鄭西野聞言笑了下,淡淡地說:“神明如果真的可信,世上大概就沒有悲劇了。”
許芳菲看他一眼,嘀咕:“和你聊天真沒勁,就知道在那兒給人潑涼水。你就不能不這麽現實主義,稍微浪漫主義一點?”
鄭西野舉起雙手妥協,順著這小祖宗的話說:“好好好。小姑奶奶您繼續。”
許芳菲眸光轉回這片遼闊的雪域,陷入了沉默。
半晌,她忽然道:“阿野,我好像明白你當初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了。”
鄭西野:“哪句話?”
許芳菲:“很多年前,你對我說,人腳下的這片土地,就是所有人刻進骨血的信仰,我們走過的每一步,留下的每一個足跡,都會被它銘記。它也會支撐我們,度過生命裡的每一個寒冬。”
鄭西野目光平和地落在她臉上,沒有接話。
許芳菲想起戍邊戰士顧學超,想起可愛的藏族姑娘央拉,想起那充滿千難萬險的邊防巡邏線,想起為職責與信念英勇就義的的次仁桑吉。
她很淡地牽了牽唇畔,續道:“當年我才十幾歲,年紀太小,還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直到今時今日,我突然懂了。”
許芳菲昂起頭,張開十指,接住從天上飛落的浸骨的雪。
她說:“我們是孤獨的,也是崇高的,我們是隱秘的,也是光輝的。”
她說:“世界不知道你,但是風知道你,我知道你,這片雪域知道你,寸寸山河知道你。”
她說:“世界不知道我,但是風知道我,你知道我,這片雪域知道我,寸寸山河知道我。”
這一刻,許芳菲確信,她找到了這片雪域高原深處,與她的阿野同樣重要、同樣值得她堅守的東西。
鄭西野仍舊未語,只是深沉凝視著姑娘年輕美麗的容顏,和她身上厚重沉重的軍裝。
好一會兒,他也勾起了嘴角,柔聲說道:“崽崽,這趟青海,你沒有白來。”
許芳菲明白過來這個男人的良苦用心,不禁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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