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的目光都投過去。
那人是個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一把山羊胡,拉拉雜雜地已經有了些白須,看著讓人總覺得不乾淨。
這一位人稱楊先生,是葉碎金父親的謀士。葉碎金從小就不怎麽喜歡他。
主要是因為他生著一張馬臉,還有個大大的酒糟鼻,太醜。
葉碎金喜歡生得漂亮的人。
她掌了塢堡之後,和楊先生的想法總是相異,難以磨合。
她其實一直希望他能有自知之明,主動請辭,他偏賴在葉家堡養老。她為著父親也只能忍他。
他們兩個人最大的兩次意見相左,一次是他勸她不要因葉家堡畫地為牢,亂世雖凶險,卻也有無數的機會。
但葉碎金好不容易才從親族手中爭來了葉家堡。她的目光不夠長遠,格局不夠開闊,她滿眼裡就只有葉家堡。
雖然也不想放棄外面的機會,但斟酌權衡之後,她把這個機會給了趙景文。
她給了他糧草兵馬,讓他代她去外面的世界探一探。
夫妻一體,她認為趙景文去就等同於她親去。
而她本尊,坐鎮葉家堡,一是守著塢堡根基,一是防著親族爭權。
短視,可笑。
趙景文這一去,如蛟龍入海了。
她和楊先生第二次嚴重的分歧就是當她知道了裴蓮的存在。
她一生未曾受過這樣的羞辱,氣得發抖。
楊先生勸她與趙景文義絕。
如今回想起來,楊先生的勸諫多麽正確。
可她不甘心。
她終究是一個女人,不甘心把丈夫拱手讓給另一個女人,不甘心輸給裴蓮。
她想讓趙景文回頭,讓趙景文明白,她才是對他最重要的那個女人。
愚蠢。
楊先生多麽失望,但即便這樣,他也沒有請辭而去,他一直跟隨著她。
直到葉四叔戰亡,楊先生終於心灰意冷,來到她面前說:“我一把老骨頭,跟不上堡主行軍了,就不拖累你了。”
他要歸隱了養老去。
那時候葉碎金早不嫌棄他了,隻覺得難過:“先生也要棄我而去了是嗎?”
楊先生抬眼看了看她,溫和地勸她:“良禽擇木而棲,是為天性。大家都不過是人而已,你不要怨他們。”
那她該怨誰呢?
昔日葉家堡出身的部屬,一個一個地開始認趙景文為主。
她該怨誰?
段錦質問昔日夥伴,他們還振振有詞:“他是堡主的夫君啊!”
她該怨誰。
明明楊先生早就勸過她,趙景文其人,狼子野心,不知恩義,不可為伍。
她只能怨自己。
她那時候下了死心,一定要做皇后。
唯有做到皇后,這一切的付出才能算是不虧本。
才不算是活成一個笑話。
那一戰她勝得極慘。
她提著槍在戰場茫然四顧,目光所及都是葉家軍的屍山血海。
她必須做皇后!
趙景文要敢不讓她做皇后,她就跟趙景文同歸於盡!
趙景文要敢讓裴蓮做皇后,她就殺了裴蓮,再跟趙景文同歸於盡!
好在趙景文還是讓她做了皇后。
有一天段錦來說:“猜我瞧見了誰,是楊先生!”
世道安定多了,楊先生出山來京訪舊友,被段錦遇見了。
葉碎金把楊先生召進宮裡,讓楊先生看看她。
“我做了皇后。”她說,“我和皇帝同殿議政。”
她想讓楊先生承認,她沒有虧本,葉家堡沒有虧本。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時候楊先生老多了,胡子全都白了,身體也佝僂了。
他抬起一雙三角眼,說出來的話,還和當年一樣討人嫌。
“或許正是因為,”他說,“娘娘不能生。”
葉碎金滯住。
老人又說:“沒了葉家軍,娘娘能在大殿上坐幾年?”
葉碎金渾身僵硬。
老人或許知道自己討嫌,他這一輩子都沒討過葉碎金喜歡。
他恭敬地跪下給葉碎金磕頭:“娘娘保重。”
起身離去了。
裴蓮一直覺得坐擁大皇子,便沒做成皇后,也贏了葉碎金。
葉碎金也一直覺得她只在這件事上輸給了裴蓮。
直到楊先生一語點醒她。
她再看裴蓮,隻覺得可笑啊可笑。
想起楊先生的話,直叫人把銀牙咬碎,唇破血流!
第7章 決議
葉碎金垂眸深吸了一口氣,抬起眼:“夢裡,父親和祖父將我狠狠教訓一頓。”
“罵我婦人之仁。”
“如今流民激增,隨時便變作暴民。稍有不慎,葉家堡就得亂。從來民亂都是少數人起頭,緊跟著便如滾雪球似的壯大了起來。若不從一開始便控制住局面,後面只會焦頭爛額,四處滅火。”
適才她說“托夢”,眾人心思各異,唯一相同的是,其實並沒有人真的相信“托夢”這件事。
都以為她弄些什麽玄虛,有些什麽打算。
如葉四叔,整個人都進入了一種警惕、戒備的狀態。
孰料,一個荒唐的托詞,引出來的是這些天大家正私底下反覆談論、憂慮的現實問題。
前些年也不是沒有過流民,隻今年大家夥都隱隱有種感覺,滿地都是火星子,稍不小心就燙了腳,甚至可能炸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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